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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战线 2020年04月01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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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个 “好裁缝”

● 费伟伟 《 新闻战线 》( 2020年04月01日   第 02 版)

    能让人铭记在心的佳句,一定是容易记诵的,而凡是容易记诵的东西,都是讲究韵律的。拿韵律美来作标准或是高了一些,至少让它读来通、读来顺、读着上口。面对某种难度,慢一点是值得的,慢中有力量。在缓慢地、一遍一遍地斟酌后,把稿子“裁剪”得更漂亮一些。

    如果不是1977年恢复高考,我现在大概是个小裁缝——费家第三代裁缝。

    在家行四,大姐和哥哥中学毕业分配了工作,二姐去了农场。按当时的政策,轮到我肯定下乡,或去农场,或回老家乡下插队。母亲每念叨起,常说:“就待在家,跟你爷做裁缝。”(家乡无锡管父亲叫爷)父亲显然也是这意思。他的手艺传自祖父,祖父在上海学成后回无锡开了店。父亲的手艺那时在无锡城是响当当的,自然也想往下传。

    那是“文革”后期,市场活了一点。父亲就职的厂子在市中心开了个门市,他当头桌师傅,三天两头加班。累归累,脸上总挂着笑。

    父亲厂里有个电工,姓钱,是个瘸子。极聪明,爱说笑。有一天父亲说起生意正得意,来家帮忙弄电线的老钱笑了。“费师傅,生意好么冲你手艺来的最多一半呀,你知道还有一半归谁?”老钱卖了个关子。

    “费师傅阿曾听说呀,半个无锡城的男人都想来咱门市部认得认得会计。” 

    “为啥呀?” 

    “诺,你假装大好佬。看‘半段西施’呀!” 

    全家笑翻。

    会计一条腿有点颠,但脸漂亮,肤若凝脂,目含秋水。老钱便给人家姑娘送了个外号:半段西施。

    做新闻后,第一次听到“好的开头就等于报道成功了一半”这句话时,禁不住地,我便想起了这桩旧事。

    这报道的开头,可不就是文章的脸么?事实上,其重要性可能更高,不只是“半段西施”,开头漂亮与否,直接决定读者对这篇报道读或者不读。

    “开头”的魅力

    “如果你写好了导语,你就已经完成了90%的报道任务。确定导语是一场战斗。”有新闻达人如是说。

    “凤头、猪肚、豹尾”。从古到今,说起文章开头、结尾之重要,精辟莫过此言。而新闻报道之开头尤其重要,这一点,我也是在实践中逐渐认识到的。

    1993年11月13日,我写的通讯《新体制的威力——广州抽水蓄能电站建设改革记事》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出。电力部反馈,说主管水电的副部长汪恕诚不大满意。

    问题有点严重。赶紧商请汪部长安排时间,当面听取批评。

    汪恕诚副部长一头华发,清癯儒雅,十分坦诚,一开口,便让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原来,汪部长对稿子总体是满意的,不满意的,是稿件开头,觉得气势不够。

    这篇通讯的开头是这样的: 

    1993年8月2日,广州从化县吕田镇。国务院副总理邹家华亲自按下广州抽水蓄能电站一号机组的电钮,瞬间,高达535米的强劲水头冲动巨大的抽水蓄能机组…… 

    就在5年前,崇山峻岭中的南昆山还林海莽莽人迹罕至。1988年9月26日,曾在鲁布革水电站建设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水电十四局,人拉肩扛运来机器,向沉睡千年的南昆山宣读了“开工令”。

    仅仅4年7个月,今年4月首台机组即告并网发电调试。

    这是我国第一座抽水蓄能电站。环顾世界各国同类同等规模电站,美国的康斯巴蒂、霍尔木斯,英国的迪诺威克,法国的大屋,意大利的普列森扎诺和日本的新高濑川,工期均为6到8年。

    广蓄,创造了世界水电建设史上的奇迹。

    我请汪部长举例说说他认为写得好的报道是怎么开头的。

    云贵边界。深山峡谷。黄泥河上。372米落差。

    汪部长脱口而出。

    这是20世纪80年代末,人民日报上一篇反映水电体制改革的通讯《鲁布革冲击》一文的开头。

    “好的开头也要像水电一样,水头大,势能大。”汪部长微笑。真的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这次见面当然谈了不少水电体制改革的问题,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部长和我探讨的报道开头的手法。真没想到一篇报道的开头,会在一位公务繁忙的部长心里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而且,他的分析要言不烦,切中肯綮。

    细细琢磨《鲁布革冲击》的开头,不仅气势大,语言也美。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声调错落起伏,极富节奏感和层次感。听来就如看湖面上的涟漪,让人享受声音的流动之美。尽管用语简洁,却极具画面感,能给人勾勒出清晰形象。真个是既有音乐美,又有绘画美,内容形式完美统一。

    我复诵不已,铭记在心,暗暗想今后倘有机会当“致敬”一下。很多年过去了,虽说此愿一直未了,但从反复默诵中我已深深体会到,能让人铭记在心的佳句,一定是容易记诵的,而凡是容易记诵的东西,都是讲究韵律的。拿韵律美来作标准或是高了一些,但让自己的文字尽量浅显简明易读易诵,还是可以做到的。此后无论自己写,还是做编辑,一边改,一边总会在心里默念,读来美若做不到,至少让它读来通、读来顺、读着上口。

    新闻引路人

    对如何写好报道开头的领悟,最多的启示还是来自那些新闻路上的引路人。

    1996年5月20日,人民日报一版刊出我写的通讯《追求“高、大、名” ——记深圳康佳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采写前,时任经济部主任、首届范长江新闻奖得主艾丰就叮嘱我,要把康佳集团这些年的快速发展,放到中国企业迎接新世纪挑战、深圳特区“第二次创业”的大背景下观察与思考。

    我在报道的开头已经着力体现了这个意思,但语言拖沓,文气偏弱。艾丰亲自修改,删繁就简,有的甚至整段重写,呈现给读者这样一个意简而句健、词朴而格高的开头: 

    世纪之交。

    国际竞争,呼唤着中国企业涌现一批“重量级拳手”,与国外大企业竞争、较量; 

    企业改革,呼唤着大企业、大集团尽快形成,靠它们资产重组,优化结构,搞活国有资产; 

    再造优势,呼唤着特区成长起来一批辐射力强的大企业,让“窗口”“房间”得以沟通,沿海内地共同发展。

    仿佛呼应这声声呼唤,深圳康佳集团向着“高、大、名”的目标,迅速崛起。

    此前,艾丰在经济部就常跟我们念叨:要拎起来写,特别是报道的开头。听罢也有启发,但感受不深。这回经他亲自指导,几番折腾,对开头“拎什么”“怎么拎”,有了深刻体会。

    1997年8月14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出我写的通讯《再造优势展雄姿——东部沿海调整经济结构创生机》。原稿开头是这样的: 

    5月,梅子黄时。从北京出发,穿行在新月形的东部沿海地区,每到一地,我们几乎总赶上雨脚,总有铅重的雨云紧压着南方的天空。然而,与自然界的气候变化相反,漫步在这块中国经济最活跃的热土上,我们的心头始终是晴朗的。

    广东、江苏、山东、浙江、上海……这些多年列我国经济发展前十名的省市,今年以来继续保持虎虎强势,1~4月经济增长势头稳中有进,均超过去年同期。

    刊出时,第一段被一笔勾掉,直接从第二段开头。一打听,说是总编辑范敬宜勾的,找了个机会我便向范总请教。文质彬彬的范总文绉绉地答了四个字:“领脉过远。” 

    什么意思?范总认为切入主题慢了,绕了。

    孩子总是自己的好。我道,不就多百把字么,有意境呀。

    范总笑,“远,不是绕出三里地才算远,不合题旨,一句也远。” 

    当时心里颇是不服。某日,忽读到我崇拜的著名诗人、作家何其芳谈写作的一句话:“开头千种万种,有一条切不能忘记,就是要把自己这篇文章的题旨引出来。倘若开头很美,却离自己的题旨很远,也不算好开头。宁愿弃置,也不能用。”顿如醍醐灌顶。情不自禁,便想起了范总教导。

    “匠心”的传承

    对报道写作手法,我既是在实践中摸索,更是在前辈编辑的批评提携中感悟。因而,当自己也拿起红笔、并且几番改罢而有些记者似依然无感或感觉不到位时,便琢磨着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写下来。如此一篇一篇,到2018年底已得近40篇,遂集一册。

    2018年是改革开放40年。感谢改革开放,再也不用担忧是下乡还是留城。1979年,我高中毕业就报考大学,如愿圆梦。而父亲的传艺梦,破了。

    父亲是厂里公认的快手。母亲那时总说,她缝一条裤子的功夫,“你爷可以缝三条”。那时父亲也悄悄在家接点私活,印象很深的是,有两个环节父亲落手很慢,一是给客人量尺寸,翻来覆去横量竖量,“人家好不容易做件新衣裳,一定要合身才好。”父亲说。二是给衣料打样,一把量尺颠来倒去。最终顾客来取衣时,父亲总会再附送一两块余下的布料,便是他打样时反复折腾的成果,有的可做鞋面布,有的可做个假衣领,有的甚至可以做一副袖套。在那个产品极不丰富、布票比钞票还金贵的年代,这自然让顾客喜出望外。

    从那份惊喜中,我似乎读懂了一点:面对某种难度,慢一点是值得的,慢中有力量。

    我大学毕业就分到人民日报,总编室、机动记者组、经济部、市场报、中国能源报、福建分社、地方部,30多年在记者、编辑间徘徊复徘徊,在自己的文字里或是他人的文字里徘徊复徘徊。

    父亲的裁剪刀我虽没接,但这些年很多时候在做的,其实也像裁缝一样——人们不是总把编辑比作“为他人作嫁衣裳”吗?茶饭不香寻思着的,无非就是如何把稿子裁剪得“合身”一些,在缓慢的、一遍一遍的斟酌中把稿子裁剪得更漂亮一些。同事们大多只偶尔为之的“业务研讨”,自己也一直慢慢地、苦苦地坚持着。在我心里,它已成为另一种写作,或者说,一种匠作。

    20多年前,母亲就走了。回故乡给母亲扫墓时,我很想对母亲说,你让我跟爷做裁缝,虽然我手艺没学,但爷的那份匠心是完全传承了的。——新闻生渊36年,我有幸获过5个中国新闻奖,第一个奖就是编辑奖,5个奖里3个都是编辑方面的:一个编稿,一个编版,还有一个是编专栏。最好的年华给了“做嫁衣”,并为之沉醉,沉醉不知归路。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还能算费家的第三代裁缝,而且一直努力着,做一个“好裁缝”。

    (作者系人民日报社地方部副主任,本文为《人民日报记者说·好稿怎样开头结尾》作者自序,人民日报社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

    责任编辑:武艳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