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战线》概况
日 报周 报杂 志 人民网

慧眼和鹰眼:好稿背后的炯炯双眸

——读费伟伟《好稿是怎样“修炼”成的》

李泓冰 《 新闻战线 》(

    费伟伟,我的同事、芳邻和领导。因为冯小刚那部电影《手机》,张国立演的那个费墨火了,大家便也笑称他为“费老”。

    其实费老是有赤子心的,瘦筋筋的他,似乎不大食人间烟火。白云苍狗,世事沧桑,他不太抬眼看窗外,总是俯就着一支秃笔、几页稿纸,盯个不休、想个没完、议个不停,偶一抬眼也是说稿子,不管不顾,好的坏的直抒胸臆,有时还不那么通人情世故。他在谈稿子的时候,并不在意你是谁,你的五官估计在近视的费老眼里,是全然模糊的,只有稿子栩栩如生,骨骼腠理看得一清二楚,被他用手术刀庖丁解牛一般切割,“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试图去赘生肌,让手下的“牛”从疲疲沓沓变得虎虎生风,或从健硕走向更健康,他则满足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

    很有点鲁迅所称“荷戟独彷徨”的味道吧。

    虽然他做过若干年记者,但更多的精力是在编辑。从前,范总敬宜出过一本《总编辑手记》,也是苦口婆心兼苦心孤诣,从细部入手解说人民日报的办报之道。而手中费老这部《好稿是怎样“修炼”成的》,可以看成是一部“主编手记”。

    我们正在经历信息传播的重大转折时代,编辑的角色正在不断被弱化。有网站提出一句广告语,“让人人都成为编辑”,最终其实就没有编辑。而今的一些门户网站,干脆就让机器当了编辑,诸如算法推荐之类。让机器计算热点,算计你的喜好,其结果是公众的大脑被算法推荐的各路无聊甚至低俗的信息“喂食”、操控并塑造,让“你”变得偏执甚至猥琐,你不再是“你”,而是消耗流量的终端而已。被算法选中的受众,人性弱点成了商家变现的利器,思想被随意揉捏。在这样的时代,优秀编辑的力量更加弥足珍贵。

    人民日报向来拥有一批为业界称道的老编辑,一群目光炯炯的“庖丁”。他们的政治智慧、责任担当和过人才情,让报纸的版面和报道熠熠生辉。

    费老,便是其中独特的一位。

    编辑是指挥家,是策划师,手中有点石成金的魔杖。记者出了稿子,会眼巴巴地盯着最终的见报稿,有时往往“面目全非”,看着看着,记者心底有时佩服,有时汗颜,有时郁闷。一个优秀的编辑,不光能剪去枝枝蔓蔓,有时更是一篇好稿的“教父”,从出选题到修改、定稿,所花心血有时不比记者少。版面留下了记者大名,而编辑则满足地隐没于报道背后。时间长了,不光当事人,连历史都淡忘了编辑的贡献。

    费老这部书的价值,就在于条分缕析了诸多见报稿件的“前世今生”,把一篇篇报道呱呱坠地的过程纤毫毕现,是有点“婆婆嘴”,不但凸显了编辑的匠心,更有那么一些党报记者从业教科书的味道。初入行的记者如果细细读了,或能初解党报记者写稿“三味”。

    “双目”炯炯,荷戟彷徨,且看这位“庖丁”如何解牛

    2018年的一个春日,读到费伟伟在本报地方部“业务研讨快讯”上刊发的一组文字:“说说采编中的几个问题”,就很能说明他的特点。读后的感觉,就有他在文中所引清人施朴华的一句形容,“倒戟而入,笔势轩昂”——而且特别的是,他可以在我们时常忽略的不经意处,像“荷戟彷徨”的战士那样,用剑戟细细去挑出“轩昂”的笔势。

    读后,笔者忍不住向同仁推送。满纸老编辑的苦口婆心,却颇具可操作性,对年轻记者简直就是手把手的现场教学:好稿是怎样开头的、人物如何说话才真实,如何才能写出精彩的人民日报稿件。

    这位费老,读书多也就罢了,喜欢咬文嚼字也就罢了,竟然能在工作性颇强的新闻稿中爬罗剔抉、寻章摘句,更能高屋建瓴、指点江山,让一群文字排着队鲜灵灵、浩荡荡地从版面走下来,重新接受检验……这份用心、这份才情、这份责任意识,这份努力“站在天安门上想问题”的气度,让人佩服得很。对一个好编辑来说,你未必对他的每一笔处理都认同,但久而久之,佩服是水到渠成的。

    眼下,不少记者对报纸的关切,往往是自己的稿子版面位置是否突出、标题是否醒目,至于字里行间,怕是连“写谁谁看,谁写谁看”的“惯例”都往往难以保证。然而,人民日报之所以能够成为舆论场的“压舱石、定盘星”,有站高望远、把舵定向的高层决策,有不辞艰辛、才华横溢的一线记者,也少不得要有如费老一般“慧眼”与“鹰眼”兼而有之的优秀编者。

    人民日报向来有大家办报、大家评报的好传统,费伟伟此书,很多篇章是针对已见报的报道,他既张开“慧眼”选好稿、提优点,也凸起“鹰眼”挑毛病、说遗憾,还“揭秘”了不少稿件的“前半生”。因此,也不妨将之当成一个专业性极强的“评报”系列。

    挑几个角度,窥其“双目炯炯”之所由来。

    审时度势,怎样才算“站在天安门上看问题”的大格局

    “人民日报要办好,必须要顶天,要立地,要让党放心,也要让人民满意。人民日报的记者要带着问题写报道,要有站在天安门上看问题的高度”,老社长杨振武的“顶天立地”,道出了人民日报编辑记者应有的大局观。

    费伟伟对此颇费了不少笔墨,还拿自己做了正反两面的典型。

    “反面”事例是,他在1985年扎实采写了齐鲁大地拥军热潮的长篇通讯,却被当时总编室的一位领导否了,认为稿子虽是真实的,但从全局看就不能这样报道。虽然中越边境战争还没结束,但我们的方针不是要继续打,和平发展、加快改革开放才是当时的中心工作。如果人民日报突然出现一篇拥军备战的稿件,会向外界传递什么信号?

    正面的则是,90年代他采访到中海油收购了印尼马六甲油田的部分权益,每年可从中获得约40万吨份额油。虽然对当时年产1.8亿吨原油的中国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他敏锐地感到,对贫油的中国来说,找到更多原油保障中国经济的引擎有充沛的动力,是个大问题。而党中央早就提出“两种资源,两个市场”的口号,鼓励中国企业到国外去获取宝贵资源。在这样的宏观背景下,首度从国外获取的原油尽管数量很小,但意义重大而深远。于是,一篇名为《中国的海外油田》的通讯发表,别具慧眼,唱响先声,引发业内强烈关注。

    此外,费老还援引一些见报稿的疏失,比如在宣传某地加强党风廉政建设时,提及每月扣发党员干部的一小部分工资,完不成廉政指标就充为罚款,引来不少舆论批评。他指出,这样的报道,有违背劳动法之嫌,不符合程序正义;而为了资助一个四川贫困生按时到清华报到,有热心人赞助他飞来北京,他又指出,扶贫不能过奢,何况正当社会上对助学基金被滥用已经非常敏感,报道失当就有可能火上浇油。

    他的分析很中肯。在我国经济的转型期,经济成分多元,思想观念多元,社会复杂而充满矛盾。

    “这是一个开放的时代,变革的时代,因此,我们的思维也要适应时代的特点,要有政治敏感,看问题时站得高一点,想得深一点。对有的新闻要学会放在宏观背景下进行全面审视,全面衡量,不能只顾一点不及其余。因而,具备宏观意识,是时代对新闻工作者提出的要求……只有具备宏观意识,才能避免微观真实,宏观失实。避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这堪堪点中了人民日报办报的肯綮,和老总编李庄的一篇小文章《快半拍 早一步》异曲同工。

    有人问“新闻能否快半拍,早一步?”李庄认为不能简单回答,首先是要“摆正位置,审时度势”。“摆正位置,就是把新闻工作摆在适当的地方,党的新闻事业是党领导人民干革命、搞建设的武器。说什么或不说什么,早说或者晚说,出发点是党和人民的利益,归宿也是党和人民的利益。”位置摆正,快慢问题就好解决,才能坚持正确导向。而审时度势,就是综观全局,瞻前顾后。“目的是快些、早些,出手却常常慢些、稳些,经过深思熟虑,确有把握而后动,鲁莽、草率、急性病必然误事。”

    新闻人都明白政治家办报的重要,也清楚办报必须拥有大格局。那么,怎样才算是有大格局?大格局要如何养成?类似这样的“宏大”命题,费老非常善于用讲故事和实例一步步推演、推进并最终完成“宏大叙事”。几个事例娓娓道来,往往就能说得晓畅透彻,读者也就豁然开朗。如同岑参的诗句,“长安何处在,只在马蹄下”,稳稳地就把读者一步一步送到了“长安”。

    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他腹中的采编典故积累极多,对老记者老编辑来说,这未必稀奇,但珍稀的是,他在采编的过程中,就在有意识地记录、保存这些“典故”,并及时进行归纳、分析;更珍稀的是,他自己也拥有这样的大格局,并娴熟应用于采编实践,特别是在编辑稿件时,时时让这双审时度势的“慧眼”发挥强大的效能。

    如何体现新闻真实——从摒弃自然主义、主观主义,到问题意识与过程意识兼而有之

    最近,有一篇人物报道,在民间舆论场引发轩然大波——《奥数天才坠落之后》,写当年的国际奥数比赛满分得主付云皓的坎坷经历,因为挂科,他只能从北大肄业,现在一所二本院校教书。这在作者眼里,远离学术的他,很不堪,很失败。结果被主人公付云皓发帖怒怼,《奥数天才坠落之后——在脚踏实地处》,“现在的我,正稳稳当当地一步一个脚印踩在基础教育的道路上……只想尽自己的力量,让初等教育越来越专业越来越有水平”。结果,后文更受追捧,前文饱受攻击。一时间,新闻报道的专业程度广被质疑。

    前文的作者是北大在读的大四学生、实习记者,一位曾经的高考状元,为了这篇报道,他也很花了一些功夫,连付云皓也不得不承认,“他很用功,值得表扬”。然而,由于立场预设为“天才坠落”,于是充满主观色彩的细节描写比比皆是。比如开头,“他一屁股坐在讲台前的椅子上,抚平呼吸、打开公文包、掏出讲义,像台机器似的熟练地往外蹦词儿,‘上节课我们学习了圆幂的定义以及跟它相关的根轴和根心的概念……”还有结尾,付云皓正在谈未来对学术研究的追求,“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妻子催促他 ‘回去陪小朋友睡觉’……付云皓挠挠头,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

    这样的描写,赤裸裸地充斥着贬损和不屑。

    不由地想,倘若这报道落到费老手中,他一定不会让它轻易出笼。

    且看费老书中对一些报道细节的评判。一篇“夜宿农家听民声”的报道结尾,原文是:

    “不知不觉夜深了,被子很薄,里面的棉花很硬,烧了茅草的炕并不太热,把被子裹紧了仍然觉得冷。听见外面呼啸的北风,潘至琴也翻来覆去没睡着,她一定在想着记者跟她说的,赶紧把判决书拿回来,不服可以上诉;还有去大队问清楚低保的条件……”

    费老认为,“她一定在想着记者跟她说的”,这显然是主观猜测,和新闻报道的基本要求相违背。而刻意挑出“被子很薄,里面的棉花很硬,烧了茅草的炕并不太热,把被子裹紧了仍然觉得冷”,也属于主观色彩强烈的悲情语言渲染。最终,总编室的撤稿理由是:大过年的,别整得“凄凄惨惨戚戚”。

    这篇报道经修改后见报,费老仍意犹未尽,“鹰眼”又在挑刺了,报道新的结语是:

    “孩子眼睛好了, 日子也一天比一天更有盼头,咱老百姓哪能不舒心呢。”刘文伟笑呵呵地说。

    费老认为,困难是客观存在,一个贫困家庭必然还有不少不舒心的地方,因此,“哪能不舒心”的说法就显得不真切,不自然。他查了一下第一稿,其中的表述要比现在这个自然:“这个年一家人还是过得比以前舒心点儿了,因为女儿的眼睛有希望了。”

    “比以前舒心”,准确。实事求是,也更感人。

    他感叹,诸如“哪能不舒心”这类写得不自然也不真实的问题,在眼下的报道中比较突出。

    就这篇稿件的出笼经过,费老这位“庖丁”的解剖远比我所摘引的详尽。峰回路转,解析出稿件的大局观、自然主义、真实性等多层奥义,读起来很是解渴。

    他在见报稿中,挑到不少类似的问题:

    “薛海亮一拍大腿:‘太好了!他们来了,村民可以在窑洞家里搞农家乐,山后头空地不少,弄个停车场也没问题,这样整个村子都能盘活了!’

    室外严寒,大伙儿的创业热情却越来越高涨。”

    费老分析,结尾要结得有力,但这个有力不是用力喊口号,最忌无因而至,突如其来。“创业热情却越来越高涨”的说法便有点虚,显得不大自然。扣着上文,或可以这样改:“大伙儿说起下一步创业的事兴致越来越高,似乎忘记了室外的严寒。”

    又一篇,原稿的结尾是:

    “谈笑之中,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微弱的烛光在黑暗之中摇曳,照亮了李宜生满是皱纹的脸,也点亮了他对新生活的期盼。”

    费老琢磨,“点亮了他对新生活的期盼”,不是李宜生自己说出来的,而是记者的主观推断。有没有道理?有。但由记者道来却是犯忌,有损新闻真实性。编辑根据上下文,对字句稍作调整,这样结尾:

    “夜深了,烛光摇曳,李宜生和几位镇干部聊着今后的打算,满是皱纹的脸上眉头渐渐舒展。”

    变主观推断为场景的客观记录,“一切景语皆情语”“点亮对新生活的期盼”之意也蕴涵其中,却显得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这样的“解牛”方式,构成了这本书的主干和精髓。

    值得推荐的是,费老并没有止步于细节的非主观性描述,他策马再奔,一步一步奔向那个事关真实性的更重要的“长安”——调查性报道的真实性如何体现:要有问题意识,也要有过程意识。

    地方部这几年合力打造的记者调查栏目《人民眼》,获第27届中国新闻奖(2016)“新闻名专栏”。费老功不可没。

    编委会对该专栏的要求,就是“迎着问题上”。费老有这样一段分析:经济增长速度换挡期、结构调整阵痛期、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三期叠加”,出路唯全面深化改革,而改革已进入深水区。迎着问题上,就要敢于迎着改革中出现的热点、难点、焦点问题发声,把事情讲清楚。

    在“三期叠加”的当下,发现问题、提出问题是容易的,而要引导读者正确看待问题,则是艰难的。相对于报道的“问题视角”,记者自身并且引导读者对问题进行辩证思维,更为艰难。

    他举了一个报道文本“跑偏”和“纠偏”的过程。

    “有上千年传统的戏曲艺术,在当代传承发展顺利不顺利是一回事,要不要传承发展是另一回事,怎么样传承发展又是一回事,这几个问题不能混淆,不能代替。这篇报道的主体部分,对老腔要不要传承发展是肯定的,但对怎么传承发展,提出了质疑。发出这样的质疑也是可以的,但不应该落在结尾。对于任何事物的创新,都应该看其主流,即使有的眼花缭乱一时难识本质,但也不能成为倒退的借口。所以,由此而论‘剔除了智慧的内核,这样的传承能够走多远’‘现代元素在传统文化上的嫁接,是创新还是伤害’,一方面是混淆了不同问题的性质,另一方面有点像是泼脏水把婴儿也泼掉了。”

    费老认为,报道原稿认识逻辑上的混乱,触及的不只是艺术发展史上的根本性问题、原则性问题,也涉及我们看待当下改革中出现的热点、难点、焦点问题的认识和方法。戏曲是个文化系统,其改革必然有个艰难的过程。转型时期的中国,很多事情都像戏曲改革这样,矛盾相互叠加,问题层出不穷,看上去简直一团乱麻,解决起来是会有一个艰难过程的,所以我们既要有问题视角,也要有宽广视野,还要在发现、提出问题后增强“过程意识”。多点“过程意识”,才更有利于看到主流、达成共识。多点“过程意识”,也才能让改革者有更多回圜余地,增强继续改革的信心。

    其实,费老所认同的“问题意识”和“过程意识”相结合,才能还原一个改革阵痛中的真实中国。真实是新闻的生命,怎样才算呈现了“真实”,实在是一个争执了很久的宏大命题。看了费老的“解牛”,颇有所悟。

    抛砖引玉。要想知道费老更周详的“解牛”手法,还是直接去读原著吧,相信悟性更高的读者,会很过瘾。

    (作者系人民日报社上海分社副社长)

    责任编辑:杨芳秀

    时间是一种充满魔力的尺度,标注时代的变迁,也丈量个人的足迹。历经时间的反复淘洗,一个记者究竟能走多远?读罢《好稿是怎样“修炼”成的》一书,心中多少有了答案。“要鲜活,更要鲜明”“把太硬的打碎”“从貌似熟悉中发现陌生”……仅仅是目录,就“拽”着人不由自主往下翻阅。标题怎么短下来?怎样在冲突中写好人物?如何既突出问题意识,也体现过程意识?……细览内容,详尽的案例引人入胜,犀利的点评激荡人心。可以说,这本书既有“术”的经验总结,也有“道”的深入辨析。无论是围绕具体作品的个案分析,还是跳出新闻报道的抽象思考,都浸润着一名老记者的精品意识和探索精神。

    作者费伟伟是我熟识多年的同事。自进入人民日报工作以来,他辗转多个岗位,始终坚持以佳作记录时代、影响社会、成风化人,采编了卷帙浩繁的新闻作品,多次荣获中国新闻奖等奖项。三十余载丰富多彩的从业经历,映照着热爱新闻事业的初心,也诠释了好稿是不畏繁难创作出来的。“好声音在基层,好故事在路上。好新闻是‘用脚走出来的’,讲好故事,当深入一线,接地气,心贴着大地和民众行走。”作者的感慨,很难不引起新闻工作者的共鸣。

    ——摘自人民日报社副总编辑卢新宁为该书写的序与跋《新闻的力量,在更远的前方》

慧眼和鹰眼:好稿背后的炯炯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