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相传的故事里,是否隐藏着惊天的秘密?无数相似的地名村名中,是否埋藏着自然的沧海桑田?古人流传的不朽诗篇里,是否潜藏着人性的社会存在?
东阳本是佳山水,人文从此起风云。处于浙江腹地的“婺之望县”东阳,山水清幽,人文朴茂。但岁月漫漶,史料佚散,许多人文信息难以复原。城镇化的推进,加速了人文遗产的凋零,也加剧了人文爱好者的焦虑。一个不至于让人文信息继续湮没的报道计划——“非常探寻”由此出笼。
非常探寻的“非常课题”
“课题”发端于去年秋天,偶上东阳与磐安交界处的深山野岭游玩。该岭名“车慈岭”,当地传言宋代诗人陆游曾用车子推着母亲翻越岭头;又传说岭头古枫是永康和磐安的财主嫁女行经此岭,怕以后女儿回家省亲上岭遭受日晒,而种植万棵红枫。
一条古道,如何会有如此佳话?一座山岭,是否与陆游息息相关?
这些问题,至今无人探寻。它是被无心忽略,还是史海无踪,抑或是止于传说而不屑考评?
但络绎不绝的外省市驴友,到此寻访古道观赏“枫景”,赞其为“中国最美的枫香古岭”,不能不说是个新闻点。于是,探寻古岭背后的人文佳话,成了这组报道的缘起。
车慈岭的探寻,其出发点是“地名”。由此生发开去,东阳县域内的众多特色地名引起了记者关注——称缸窑者不下七八,这些村庄是否都曾经出产陶缸、设过缸窑?东阳南乡横店、湖溪、南马一带,有不少村庄名称带“水”、带“夏”、带“禹”,当地流传着大禹治水的传说,还有老先生多年考察治水遗址,得出大禹在八面山(又称夏山、禹山)察看水情,见洪水被堵金鸡垄,于是开凿此处泄洪,从此有了南江。这些传说是真是假?还有东阳近年出土了众多恐龙化石,最完整的一具化石被命名为“中国东阳龙”,东阳由此被命名为“中国恐龙之乡”,那么,东阳是否存在众多的火山遗址?……
这些命题,看似无关宏旨,甚至远远“脱离”生活现实,是否违背了新闻专业主义?同时,这些命题,文史部门囿于史料与证据,大多当成野史稗话,付之一哂。官方与民间的各类历史文化研究机构,对这些命题则不屑一顾,更因其涉及领域甚广而力有不逮。这些“三不管”甚至是“三不像”的命题,是否有探寻的必要?
历史永远是当代史。所有的历史也都由当下组成,今天的“无聊”式探寻,串联起的蛛丝马迹,来年未必就不是历史,或许可为后人深度勘查历史留下佐证。最重要的是,当下的新闻不能只给人“速度”,而应以从容的心态,打造一种全新的“慢新闻”,让人享受“慢生活”。
非常课题的“非常素材”
素材的稀缺,是这组报道遇到的最大障碍。可以说,没有一个课题能够用史料直接指证,即使能作为旁证的资料也极其罕有。
新闻的“真”,在这里面临极大的挑战。而应对这一挑战的策略,就是厘清可验证真实性的事实范畴。
何谓事实?数千年前发生的事,在没有确切资料记载流传的情况下,能算事实吗?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因素是:中国最早的文字楔形字出现在距今五六千年前。当时的东阳可说是没有文明的痕迹,如何能有史料留存?那么,能作为证据的,就是后人的记录。可是后人的记录也多靠传说、推理。由此推演,今人依然确信的传说内容,可以作为相对事实而引用。
比如在《车慈古岭客寻多》一文中,由村民对陆游的讲述,进而翻寻当地村庄保存的一些宗谱,以及其他有明确记载的史料,可获悉陆游曾经三到东阳,留下与东阳有关的诗歌20余首;最久的一次,他随父亲避乱东阳整三载。他是否曾用独轮车推母亲上岭?诗中未有记载。其实,根据史料与年谱,查出他是否曾带母亲出游东阳,应该不是难事。但综合种种资料,得出的结论是这很可能是个美丽的传说,如要彻底深查,反而会揭穿这个“善意的谎言”。如此,当地村民用此岭名教化后人孝敬父母的用心,也就会失去本意。有鉴于此,在最后的行文时,记者调整了报道角度,只谈及陆游与古岭的相遇,以及古岭在当地村民旧时生活起到的作用,再及今古岭从昔时交通要道到今日赏枫佳地的转型,从而保留了古老的人文佳话。
而在《走近曾经的缸窑》一文里,作者从东阳历史上的“缸窑”地名,追溯东阳曾经存在的缸窑历史。现存的缸窑走了个遍,却未有一字直接指证这些村庄的历史,只能从市志与考古记录中的零星资料旁证东阳的制陶历史。所幸近代村庄尚有遗存——用碎缸片垒成的墙壁、破缸口圈成的窗户,以及三五位头脑与口齿尚清晰的老窑工,讲述出一段距今不远的制缸史。
《大禹治水仅仅是传说?》则直指核心命题——夏禹时期,从八面山到金鸡垄发生了什么?记者驱车十多个村落,询问老者、翻阅谱牒,探寻了当地十几个地名的来历,以及围绕夏禹治水而形成的宗族文化,再结合民间历史文化研究者对这段历史的研究成果,推断这个传说并不仅仅是传说,而极有可能是真实的历史存在。
应该说,这次探寻,基本上还是一次停留在人文意义层面上的探寻,而绝非一次严谨的科考性探寻。严格来讲,后一种探寻,必须建立在物证发现或遗址的发掘和研究基础上。
当然,综合了民间传说、谱牒记载、地名调查,再加一点合理想象和推论构成的这次探寻,也未必全是无稽之谈。60岁以上的那些老辈人,文化程度可能并不高,但他们的优势是民间口口相传的很多故事,深刻地烙印在他们的脑子里,甚至是血液里、基因里。他们是一个地方的活字典,用当前时尚的话说,他们就是地域性的百度搜索引擎。
认识的局限和实证材料的缺乏,是这组报道天生的缺陷。但倘若止步于缺陷之前,而不积极地去搜寻并积留一点出自现场或出自“活”口的资料,做一点调查记录和综合分析,我相信,不出多少年后,后人的查漏补缺、勘校纠正,必定会更无从下手。要不是当年许慎编著了《说文解字》,后人可能就失去了一座逆行回去认读小篆以前古汉字的桥梁。
非常素材的“非常意义”
这组“非常探寻”系列报道,先后获得了金华市新闻奖与浙江省县市区域报新闻奖。这是否也意味着——新闻界对这种新闻探寻一定程度上是认同的?
也许,这才是这组报道的终极意义所在。
相较于时政新闻,人文报道可谓“处江湖之远”,但也有其“庙堂之忧”。这并非立足于当下潮涌的传统文化复兴,而是经济高速发展之下人文传承与创新的滞后。折射到新闻层面上,抢时效、重速度、轻内涵,已成为新旧媒体融合环境中的隐性趋势,也可以说是隐患。新闻的快速生产机制,正呈现人文关怀缺失的弊端。此说并非摒弃新闻的时效性,但在这个社会里,除非重大突发事件,或者是与特定群体休戚相关的事件,速度并不是最重要的制胜因素。诚如台湾作家唐诺所言:“网络的简讯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哪里发生战争对我来说,晚两个钟头也没什么,我对及时性的信息不是那么在意。反而我觉得有意义的事情总是会贯穿时间的。起码我自己是这么认为。”
有意义的事情总是会贯穿时间的。也许,“非常探寻”系列报道,探寻的正是贯穿时间的一些有意义的事——如果没有意义,它们又何以穿越数千年而顽强地存在于民间的口头舆论场?用一种深入而缓慢的态度,把它从民间舆论场提升到新闻舆论场,何尝不是新闻人的重要使命?再卑微的鲜花也有思想,只是深藏在眼泪达不到的地方。于记者而言,发现这些鲜花的理想,呈献给因奔跑而疲惫不堪的人们,也是一种存在的意义。
这样关注当下、关注历史、关注人心的“慢新闻”,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作者单位:东阳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