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台谈艺

人民周刊 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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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西方艺术终结论和中国艺术的必然发展

陈传席 《 人民周刊 》( 2024年04月26日   第 11 版)

    作者简介

    陈传席,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美术史论家、美术评论家、博士生导师、人文学者、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人民周刊》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家成员。

    中国艺术讲究内在美

    有西方学者断定:西方的艺术要终结了。西方艺术力主形式美,形式是有限的,孙悟空七十二变,然后也就不能变了。所以强调要形式美,形式变完了,也就要终结了。中国艺术讲究内在美,内在是无限的、永久的。元代赵孟頫说:“盖结字因时相传(形式),用笔千古不易。”南朝梁书论家庾肩吾说:“隶既发源秦史,草乃激流齐相,跨七代而弥坚,将千载而无革。”“千古”“千载”都是永久的意思,而且千载之后,形式也不必变革。但内在要有变化。

    西方的画家反复强调“绘画的目的是悦目”“画只为眼睛看”,那就必须注重“形式”和“视觉冲击”。正如后来高更批评的“他们只注意眼睛,忽视思想的神秘核心”。(《塞尚、梵高、高更书信选》,四川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72页)美国画家安德烈(Carl Andre)更说:“我喜欢这样一种作品,它像是对你进行伏击,也就是使你大吃一惊……”[劳德·马克斯编《世界艺术家(1950—1980)》,邢自生译,纽约H.W威尔逊公司,1984年,第20页]而中国画家强调作品要“耐看”,初看平易,愈看愈佳,才是好的作品。宋代《宣和画谱》中记载唐代大画家阎立本“尝到荆州,视(张)僧繇画,曰:‘定虚得名耳。’明日又往,曰:‘犹是近代佳手。’明日又往,曰:‘名下定无虚士。’坐卧观之,留宿其下,十日不能去。”(《宣和画谱》卷一《道释一》)阎立本初看张僧繇画,并不见好;再看,很好;再看,非常好,着了迷,坐卧在画下看了十日不能去。这就叫耐看,越看越好。那种使人看了大吃一惊的作品,都是形式的怪诞或夸张,再看就未必佳了。这正如一个人,一看上去让人大吃一惊者,必是出奇的怪诞,或者是严重的病态。而有内涵的人,比如大学者、大教授,看上去也必然是平淡的,绝不会令人大吃一惊,但这平淡的外相,其中必藏有丰富的内涵,使人越看越有味道,越相处、相谈,也就会越来越深入,越来越亲敬。

    文化、人的品格精神和性情是中国书画的根本

    中国艺术一直把“平淡天真”视为艺术的最高标准。明人董其昌云:“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苏子瞻曰: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董其昌《容台别集》卷之一)

    宋代米芾以“平淡天真”为书法绘画的最高审美标准。欧阳修主张“萧条淡泊”“闲和严静”,王安石“欲寄荒寒无善画”,苏东坡更强调“萧散简远”“疏淡含精匀”,“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陈传席《中国绘画理论史》,台湾三民书局,2013年)一直到明代的“南北宗论”等,都是主张艺术要“平淡”“平易”,而反对狂肆、险怪和剑拔弩张的,也即反对仅供“悦目”的形式,尤其反对一看上去便令人吓一跳的作品。

    清代笪重光《画筌》有云:“丹青竞胜,反失山水之真容。笔墨贪奇,多造林丘之恶境。怪僻之形易作,作之一览无余;寻常之景难工,工者频观不厌。”都是反对奇和怪的,而主张“寻常之景”。

    中国画家也反对表面上“好看”的作品。宋代董逌《广川画跋》中说:“余曰:世之论画,谓其形似也。谓其形似长说假画,非有得于真象者也,若谓得其神明,造其悬解,自当脱去辙迹,岂嫓红配绿,求众后摹写卷界而为之耶?”(《画品丛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第277—278页)

    “媲红配绿”就是表面上的“好看”,不是中国画所期,且为中国画所鄙。

    清人沈宗骞更说:“今人作事(指绘画事),动求好看,苟存好看,则人无不爱,而作者亦颇自喜,转转相因,其病逐至不可药。”(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卷二,刊于《画论丛刊》,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

    他说的“好看”,即表面的红绿颜色,或者令人一看便大吃一惊的作品,这类作品大抵缺乏内涵,不足深赏,也即不耐看。

    他又说:“其实不过去华存质之道而已矣。夫华者,美之外现者也。外现者,人知之。若外现而中无有,则人不能知也。质者,美之中藏者也。中藏者惟知画者知之……则学者万万不可务外现而不顾中藏也明矣。”(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卷二,刊于《画论丛刊》,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

    这些都是反对“悦目”和皮相的形式,而主张“美之中藏”,即内在美,亦即“内涵”。

    “美之中藏”即不外露、不外现华美之观而能如此者,皆根于书画家本人的修养。书画家作字画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个人人格的修炼、情感的抒发和胸怀的展现。

    刘熙载云:“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书尚清而厚,清厚要必本于心行。”“与天为徒,与古为徒,皆学书者所有事也。”(刘熙载《艺概·书概》)

    “如其人”就要修炼人格,“本于心行”就要修养心、规于行。字如果怪诞,则人必怪诞;字要清厚,人必清厚。反之,人清厚,字才清厚,所以,关键在人的修炼,而不是一味在形、色上下功夫,更不是在形式上下功夫。

    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第七》)艺是在道、德、仁的基础上的。这在西方画家中是鲜有人能理解的。

    传为汉代蔡邕所作的《笔论》中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笔论》,选自陈思《书苑菁华》)

    王羲之说:“夫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玄妙。心神不正,字则攲斜;志气不和,书必颠覆。其道同鲁庙之器,虚则攲,满则覆,中则正。正者,冲和之谓也。”(王羲之《笔法诀》)

    古人论书法,不在形式,而在性情,怀抱心正、气和,书画的不是形式,而是人的心、人的精神,尤其是书画者的文化内涵。

    宋代邓椿撰《画继》云:“画者,文之极也。”又说:“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也;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也。”(邓椿《画继》卷九《论远》)

    明代李日华说:“大都古人不可及处,全在灵明洒脱,不挂一丝,而义理融通,备有万妙,断非尘襟俗韵所能摹肖而得者。以此知吾辈学问,当一意以充拓心胸为主。”(周亮工《读画录》卷一)

    明代大画家董其昌更说:“一一毫端百卷书。”(上海博物馆藏董其昌《山水》上自题)

    画家笔下一根线条、一个点子,都必须有读一百卷书的基础,才能画好。读书做学问比学画的技巧更重要,也必在画上有所反映,艺术是小道,但必有“大道”为基础不能出色。“大道”者,家国情怀,人类前途。个人胸怀气质,尤要深刻的文化基础。有了文化基础,画家作画不是为了“悦目”,而是为了“畅神”,为了“以形媚道”,为了“成教化,助人伦”。(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元代倪云林说:“余之竹聊写胸中之逸气耳。”(倪赞《清闘阁全集》卷九《题画竹》)

    总之,中国书画的根本是文化,是人的品格精神、性情。那么,美感呢?我们看画要有美的感受才行。

    中国艺术重继承再发展,使文化内涵越积越厚

    美感有两种:一种是表象的、浅薄的,只供“目视”的;一种是哲学的、精神的、文化的,靠人的精神去领悟的,这是深层的美、灵魂的美、高尚的美。

    以“目视”为目的,只为“悦目”的画,当然只讲究形式、色彩、视觉冲击力,但形式的变化是有限的,由具象、逼真到变形、半抽象,到完全抽象,这就结束了,再也没有其他形式了。由架上艺术到装置艺术、波普艺术,到观念艺术、行为艺术,还有人体艺术,也就结束了。

    萨普和布尔顿谈论用枪把子弹射击到他的左臂,这就是行为艺术。萨普问:“那有趣吗?”布尔顿回答:“是的,那是某种值得体验的事,你不遭到枪击怎能体会被射击的感受呢?看来很值得挨他一枪。”而且他还认为“这些作品都是具有可视性的”。(迟轲主编《西方美术理论文选》,四川美术出版社,1993年,第850—851页)

    艺术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到了尽头,何况早已谈不上美感。

    西方艺术史上有这样杰出的作品——把大便装进瓶子里,制成真空罐头,永久保存。这被评论家认为新的艺术形式。还有一幅杰作《我是看门狗》,一个男人裸体,像狗一样趴在酒店门前地上,见到来客就学狗叫。艺术作品到了这个地步,所以,西方很多美术家、美学理论家认为,艺术已死亡了,艺术已终结了。英国的艺术批判家斯坦戈斯(Nikos Stangos)说:“……艺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极少主义之后是观念艺术,后者寻求的是各式各样殊途同归的推托手段,并冠以不同的名称,如表演艺术、人体艺术、地球和大地艺术等。特别是目前,随着一种‘新’艺术,一种后现代主义的广泛传播,现代艺术已经被判处‘死刑’。”(《现代艺术观念》,四川美术出版社,1988年,第4页)

    美国哲学家、美学家阿瑟·丹托(Arthur C. Danto)还写了一本书,就叫《艺术的终结》,他说:“……那我们也可以断言,艺术已经快要寿终正寝了……艺术家已经筑成了通往哲学的大道,他的工作已经交给了哲学家,这样的交接时刻已经到来。”(《艺术的终结》,张弛、刘伟东译;见《西方画论辑要》,江苏美术出版社,1990年,第75页)

    中国画家是把哲学内含在笔墨之中、图画之内,而西方画家是把画变为哲学,交给哲学家了。

    当西方艺术形式已到了尽头,无法出现更新的形式,或把艺术交给哲学家时,艺术就可能真的要终结了。

    而中国的艺术,只要文化在,它就永远在;只要人的性情不同,精神不同,所表现出的艺术就不同,虽然是很微妙的。“文以载道”,道在,文(画)也就永远在。

    而且,西方的艺术每出现一种新的形式,总要解构他人,总要颠覆前人;而中国的艺术,凡有新意,凡有很高文化价值者必以继承前人为基础,然后再谈发展。解构、颠覆是有限的,颠覆完了,便无法再颠覆。而中国的继承也是无限的。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艺术也愈来愈厚,愈有文化内涵。

    所以,当西方艺术终结时,中国艺术仍然会自然地发展,永无终结。

    当然,中国画家也必须了解自己的传统和“曾经睥睨世界的伟大的地方”才行。要自信,不能自卑,而且必须知道我们的艺术值得自信。

    (本文为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