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登山观水久了,人的眉宇间总会透着山水的气质。无论富水的山,还是蕴石的水,都阴阳互答,滋润美艳。那是生发着青春的姿容,是葳蕤着植被的乐土。山野中因有雪水、瀑布和泉水不断融化、奔涌和流注,山茶花愈发显得妖娆繁盛,杉树触着流云窃语,松鼠忽在树冠中俏皮地露出笑脸。雪松、柏树始终青翠挺拔,是不是因山之气质的岁岁浸染?遮天蔽日的树木混杂着水汽,青苔也在深情地向四周蔓延。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有一位画家朋友说过:“在山水中画山水,若不隔膜于山水,首先要成为山水之友或山水之子,以爬附之姿不断与山水进行生命交流,山魂、水魄才能转变为灵感。”触摸、聆听、审视、思忖过无数次山水,登高岭而极目,探幽林而警心,不期而遇的升华才会来到。顺其流、识其行、绘其意、达其安、悦其心,即便闭上眼帘也可以“听到山水,闻到山水,感受到山水”。
看山水,亦通神。以林泉之心,临之界则有;以高傲之心,顾之滨则无。树木、百草和动物长于山水间,嬉于斯、游于斯、乐于斯,山水为周遭生命提供滋养,补充元气。人要懂得林泉,就要深入其中,掌握其呼吸吐纳规律。远岚近坡、青云淡雾、古松白鹭,擢世间生趣融冥想之境,取博大宏伟存淡雅之真。梅花开在雪野,翎羽的喜鹊优雅地栖落枝头,每“喳”一声,喜鹊尾巴上翘一下,在太阳下漆黑的羽毛闪着幽蓝的光,始于用心观察。
与山水同呼吸,类似赏画,看的是气息。高远之色,气息清朗;高远之势,气息急促;深远之意,气息连绵;平远之意,气息冲融而缥缈。与山水同呼吸,类似读山水,看的是颜色。山色春绿、夏碧、秋黄、冬白,水色春晃、夏苍、秋净、冬瘦。与山水同呼吸,不作庄子兴叹,而以水之匍匐寻山之裂隙。与山水同呼吸,烟波因舟而缩小,山水因我而阔达。我就是舟,舟就是我,联结万千山水,复合圆融这山那水。
这山那水,赢得好山好水的美名,要不高也不矮,不平也不陡;清水潺潺,小鸟啾啾,林涛吼吼,狍鹿驰骋,鸡兔出没。捧读那水一般的眼睛,那湾湛蓝的海子突然躲进山的睫毛间。风起处,看一排排参天杉树牵手相依。捧读山间酽酽的诗意,看月儿云里云外,我能抚瀑布激昂跌宕的秀发,可听山歌穿越山岭的应答。湍急的河流打着漩儿,泛着白沫从深山长谷中呼啸,形成月牙状蓝幽幽的长潭。凉爽的风从山坳间吹过,掠过稻田上空,稻浪随风起伏,好似与山麓旁的银杏树论古谈今。
日日游迹于山水之间,才能享受山水带来的风情。是群峰招手,把我引向蜿蜒的小径;是瀑流轰鸣,把我引向氤氲的云雾。山水之间,有欢喜,有离愁,有人生。人在山水之间,释放自己,感受那一片纯真。宋仁宗庆历六年,滁州太守欧阳修作《醉翁亭记》,其中有佳句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于人,从嫩绿鹅黄到姹紫嫣红;从涓涓细流到波涛汹涌,始于奔走在山坳里的一次次领悟。
千岩竞秀,草木饱蘸着苍黛作画;万水溪流,水波应和着野花煮酒。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云烟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云烟而秀媚;水以山为颜,以亭榭为眉目,以渔樵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樵而旷远。
上善若水,刚毅作山。山与水的两种不同形态,显示着各自本质。水在山峦之间作云,云涌而上触巅降雨。峰之雾,缠绕成山帽;壑之岫,珍奇有宝石;崖之瀑,激情玩颠簸;汇之泉,奔流作涧溪;峪之岚,缠绵造云海;山之肾,集纳涵深潭。抬头见山,低头见水,水绕山,山挽水,山因水而生机勃发,水因山而变奏多姿,人因山水而胸襟豁达舒展。
山拔地而起、志在云霄,是静止的地理史,以铜铁之志讲述昔日地壳的变迁;水以云作伴,忽在脚下,忽在眼前,是动态的风云榜,以赋性之为挥洒今朝血脉的运行。山在坚守与宁静中,蕴含着深深期冀,启迪人的挺拔细密和执着不屈;水在和顺与咆哮中,追求着个性激荡,喻示人的灵活敏锐和适时变通。山,顶天立地,是一方诸侯,盘根错节,为富一方;水,渗透迂回,是山民游走,开山踏路,采药种豆。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山之志深邃旷远,像极了仁者的坚定厚重;水之性赋势而动,造就了智者的风起云涌。
与山水同呼吸,与山水共命运,其实就是赢得人在精神上的山水互补。山因水而常青,水因山而长流。水秀,山则明;山在,水则清。正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既仁且智,既刚且柔。临危峰以修身,访长河以壮志。西部贺兰山像个剑拔弩张的青年,面对宏大磅礴的黄河却拜服不已。山非山亦是山,水非水亦是水,山之光、水之声源自心境澄明。
一折山水一折诗,山水随诗入画屏。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湖上秋山翠作堆,湖光千顷贴水绫。欧阳修赞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范温倾心杜甫的“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苏东坡喜读秦观“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诗家之山水,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常怀象外之象、景外之景。
诗中之山水,画间之山水,胸中之山水,都是在盈然中找到自我。把一卷卷山水诗词画轴展开,渐渐铺展出一条幽深蜿蜒的旅程。走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上,缱绻在潺潺流淌的溪水里。贡嘎的山个性张扬,一半含雪濡霜,一半着红披绿,既有男人的野性,也有女子的绚丽。华阴的山敦厚内敛,大气沉稳,壁立千仞犹如松,绵亘万里恰似水,如中年男人儒雅成熟,似百岁长者肃穆沧桑。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大地之道场。长江三峡,若没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名句,人文魅力便要大打折扣。在三峡险要之境驾轻舟,在水上飞驰,会产生虚幻感,但两岸猿声又证明了这种真实。杭州西湖,若没有“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名句,荷叶盈湖常常月色乌蒙。在西湖之上听雨,鼻端是细细的荷香,宝石山上有人鼓琴,桂香缥缈,水的柔软与山的温存很好地糅合,如一个云黛的西施,立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