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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袁艳林 《 人民周刊 》(

    清明归来,一月有余。可是心绪不宁,岁月难静。时不时回想起父亲坟茔上那衰草颓树,总想为父亲写点什么,又不知从何处说起。也许在与父亲仅二十四五年的相识中,除去我懵懂的童年和不断外出求学及工作的那些年,算下来,与父亲真正相处的时日,怕只有那么几年了吧。

    记忆不深,沟通又浅,父亲给我的印象似乎不如母亲那样全面深刻。(母亲近七年倚床在床,八十辞世)但就是那些零碎的不连贯的片断,时不时蹿入脑海边际,又朦胧模糊地浮现梦中,支使着我,要对父亲作一次远距离的检索,也对自己来一番成长的透视。

    在我不懂的年龄,父亲总希望我懂些事,比如人情世故,比如勤学好问。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四十二三岁。他念过一年半多点的私塾。在我读到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为了激励我,当着我的面,一边干家务一边背诵《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增广贤文》,甚至《论语》中的片断文句。我是他生养活下来的第六个孩子,第五个男孩。他送每个孩子去过屋场上(小队里)的小学(俗称“队小”,实际上的扫盲班)。许是受“因材施教”的影响,更为家庭成分(上中农)的逼迫和缺少劳力的催逼,加上孩子楼梯坡似的一个接一个,我上面的哥姐很难受到过他持续的督导,有的念了几天书不念了,放牛去了,最久的也只念完了三年的队小,挣工分去了。好在我打小就羸弱,歪头,常心悸,干不了稍重的活,连活下来怕也成问题,父母的目光从不从我身上掠过,他们也就由着我先上队小后放牛又上队小。在这样循环式的放养下,我恰好赶上了教育收缩普及提高的时代,直到去大队读初中,才受到父亲的持续关注,我也有意识地关注起父亲来。

    这时开始,父亲给我的印象,似乎与队里的一般人不同。他特别喜欢念叨读书方面的事,诸如不能用有字的纸上茅厕,路上捡到了要收集用火烧掉,否则要遭雷劈。又诸如喜欢称赞并去结交附近那些读过书的老汉,逢年过节有喜事,一遇那些人,他必先告诉我他们如何如何了得,接着请他们坐上座。以至“文革”后,凡有喜事的场合,我总见他非常活跃,穿梭似的在给客人推座位排座次。

    我知道,他做的这些,并不是刻意地在教我,但过往的这些,如今在我的讲台生涯上和所教的学科书里,恰好一一流淌着国学文化中兴学礼仪的声影。

    其实,父亲也有刻意教育我的事。记得高考落榜那年,因家贫如洗,哥姐又已分家另立门户,父亲已年过花甲,身心早已疲惫。面对如此家境,我不服输却赌气不去补习,是您,我的父亲,语重心长地开导我,期待着我。在稻田里,在翻斗水车上,在搭谷禾戽旁,在扒柴路途的夕阳中,是父亲不断重复的话,让我重拾斗志坚定了人生航向。那句话至今犹然在耳:“哪怕用树叶当衣遮身,我也要供你读书!”

    自从我1983年考上大专(总分483)的喜讯传来后,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进出家门,笑呵呵的,还不时招呼一下他的儿子他的妻,有点佝偻的腰身似乎也直了许多。在办升学宴的时候,他把小学(含队小)、中学、高中所有教过我的老师,都请了来,还邀请了大队的干部,还特别请了那些被他称道的能作对子能写对联的老汉。

    自打我上大学后,父亲认为我已是公家的人,他看我似乎也与以前不大一样,颇有点《范进中举》里岳父看女婿的神情。他不再叫我去做农事,除非万不得已,但他从不让我干重活,更遑论脏活(比如起猪栏粪挑大粪)了。他常说:“读书人身上要有股清气,沾不得晦气,否则会污的,污了就会掉精气神,干不了大事。”当时我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更不理解他话里思维逻辑中的另指。如今想来,父亲当时对我寄予了怎样的一种厚望,又是怎样的一种期盼。可叹我家浅学薄,历练不深,到老都不能实现父亲的一腔宏愿,实在有愧。“君子远庖厨”“学而优则仕”只能在梦中依稀聆听您的教诲了。

    父亲1989年去世。去世前二年,可能生活的担子太重了,也可能经历过变化太快的年代,父亲的精神太不如前,整天不敢出门,也怕见阳光,一有人来就躲着,还发抖。这是我所知道的,父亲之所以如此谨小慎微,与他往昔的“辉煌”经历有关:抗战时,在山上密林中躲过日本飞机,那飞机多得像蝗虫,也在西边山上看见过被打死的日本兵的尸体;新中国成立后,因认得几个字,当过互助组组长;土解时把积攒下来的十几亩田地参加了土改,帮两个弟弟成了家;大跃进时,做过生产小队长,大炼钢铁,吃大锅饭;“文革”时,家门被封,也挨过斗;自己白手起家,陆续给四个儿子成了家,并且帮助他们建了房子。这些,是父亲在我大学寒暑假期间,零零碎碎谈到过的。当时听他讲的这些,仿佛在听天书,也仿佛在听说书,有的不可思议,有的置身其中。但我有种人们所说的第六感,感觉父亲想谈过去又怕谈过去,这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人来说,时代的嬗变就像幻灯片似的,让父亲的思想永远难以定格。

    去世的前一年,我与妻子相识相交相恋,回了趟家。父亲见妻子是城里姑娘,似乎一下子减去了不少精神上的忧郁,人显得喜忧参半。喜的是,他曾自豪的儿子不用他操心了,还找了个吃商品粮的城里姑娘;忧的是,这样的儿媳算得上门当户对吗?也是听母亲说的自妻子第一次来家走后,父亲蜷缩床边,自言自语:“何必给人家添麻烦哟。”当时听母亲转述父亲的情形,心里莫名地升起对父亲的怨:“帮不上一点忙,还要我单身?”现在想来,当时自己是多么的不孝,也知道父亲尽管精神不济,但人不糊涂,他是担心我一个人远在县城,难以给妻子幸福:与其伤痛,不如隐忍。

    哎,世间的事真奇怪,若没有点时间和历练的考量,恐怕难以读懂,何况要去读懂的对象是人呢?读懂父亲,恐怕非到中年以后不能真懂啊!

    如今,我早已为人父,也为人祖父,对“父亲”这个词有了更切身的理解。百度上这样解释:

    “父,从又从举杖,家长率教者。本指一个人手举石斧,是力量和勇敢的象征,是值得敬重的人。

    亲,从辛从木从见,情之取至者也。辛,古代用于对奴隶刺字以辨认身份的刑刀。见,至也。到其地曰至。情意恳到曰至。”

    对照词条含义,父亲,难道这不是您的人生写照吗?!

    可悲的是,在我懂的年纪,父亲却早已和我阴阳两隔,将近三十年了!虽如是,我心底还是不时有丝丝恍惚,恍惚中依稀感觉到您还在希望我懂一些事,不然,何以梦中不断出现您的身影?我虽过天命之年,断不至于每每夜半醒来,看三更灯火听五更鸡吧?

    父亲,您还在张望期待吗?也许我的官感是对的,我总感觉您在某个地方等我,那个脸颊瘦削,眼睛细眯,头发后梳分岭的小老头,始终微笑着在等我。要不你我相约,你去转世,俟你成年成家,我就回家。那时,在您的臂弯里,又见你垒石为桥墩,铲土补路,积福传人。

    哎!枕边故乡,梦里路遥;祖坟松冈,山水旷远;情难自禁,心魂悸恸。还是在来年的清明,好好去打理一番父亲的坟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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