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怀念的并不是粤曲,而是藤蔓下的小板凳,还有那刺破回忆的一缕残阳。”
春光满眼万花妍,三春景至何曾见,玉燕双双绕翠轩,蝶儿飞舞,乐绵绵乐绵绵……故乡的记忆,总是脱不开这断断续续的粤剧唱调。
我的童年,存放在一座广西小城。
我每天最爱做的事,就是透过外婆家的窗棂,打量楼下行色匆匆的人群。
把公文包挂在自行车把上的上班族,挑着驴打滚担子边走边吆喝的小贩,提着菜篮子站在街角聊天的婆婆。穿梭在这座小城的人们,共同汇聚出一种独属小城的生活逻辑,简单而温情。
而每到傍晚,咿咿呀呀的粤剧声就会从临街的小院响起,穿过石板小街,断断续续,几不成调。
有时得闲,我会跑去听曲儿。
没有戏台,没有戏装,临街的小院子,墙头趴了一溜儿的小伙伴,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瞅着。院子内摆开一圈胡琴、中阮家伙事儿,围着一个捏着手势咿咿呀呀唱曲儿的角儿。这就是典型的民间乐社“私伙局”。“私伙局”并不讲究,不穿戏装,不挑地点。随意找个地方摆开阵势就可以开嗓,组织松散,以兴趣成局。
“私伙局”一词,旧而有之。戏班里的优伶在演出之余,自带唱本到民间演出,而参与者并不都是专业人士,很多业余唱家和乐师。
就如同这个局里的高胡,是外婆家的邻居李大伯演奏的。他一丝不苟地梳着中分,穿着中山装,端着乐器正襟危坐,俨然大家风范。全然让人忘了,他平日里其实是一个小卖铺的老板。
有次曲中的间歇,李大伯抬头看见我,招呼我进院子。于是我在小伙伴艳羡的眼神中,大喇喇地推门进院。李大伯递给我一个小板凳,找了个角落让我坐下,向其他人轻声解释道:“这是我邻居家小孩。”这种被熟人认出来,并且得到照顾的感受,让我觉得极有面儿。
这是一个小城的生活逻辑,人与人之间,靠着各种亲缘线联结在一起,无关利益,仅在人情。
在“私伙局”中演唱的曲子,多是演唱西施、貂蝉、李清照、蔡文姬等才子佳人的故事。年幼的我,哪里懂得欣赏曲中的意味,戏腔咿咿呀呀的,也只是觉得有点意思,不如磁带里的流行歌曲来得朗朗上口。
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傍晚响起的粤剧,是名段《牡丹亭之游园惊梦》。当时我什么都不懂,那一天下午对我的意义,仅仅是我坐在院子的角落,旁边的藤蔓从院墙上垂下来,残阳从优伶的发梢里穿过,描出一圈金黄的边,声调悠扬的戏腔如那阳光般浸润过我的心房。
不管多么慢的小城,时间的流逝都是不变的。
外公外婆头上渐渐变白,最后去世。家里的条件逐渐好了起来,我留学韩国,前往异国他乡,见识了不同于故乡的人文风情,也结交了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慢慢地,忘记了很多邻居街坊的名字,昔日的小伙伴也少了联系,与这座小城的纽带仿佛一点点被割裂,而那一出《牡丹亭》的记忆也逐渐被网易云的歌单磨灭。
前段时间,韩国国立国乐院戏曲中心邀请香港艺术家们演出新编粤剧《霸王别姬》,朋友邀我一同前往,我欣然应允。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儿时旧曲随即在脑海里响起——
万马千军四方浴血洒,败煞西楚风雨满城下,玉砌金雕破落皆虚化,碧玉成灰俱败瓦,从前事,请爱卿忘罢,无负花样年华,叹青春已走十年,来伴驾,怎忍见明花葬落霞……
新编粤剧《霸王别姬》是改编得极好的一出剧目。专业灯光下,绚烂的戏服熠熠生辉,优伶的嗓音缥缈如雾,专业而地道。但是坐在柔软的座位上,我却有点怅然若失,浑然感受不到小时候的那种味儿,无关粤剧品质,无关优伶唱功。
也许,只是因为台上的演出者和我少了一丝羁绊。也许,我怀念的并不是粤曲,而是藤蔓下的小板凳,还有那刺破回忆的一缕残阳。
感受到我的怅然,邻座的朋友给我讲解这出戏的精彩之处。我只是淡然一笑,并未做任何解释,内心却响起了另外一出老剧。他乡闻旧曲,当年一出《牡丹亭》,系着我多少年风与尘之间的漂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