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潜
去过安徽安庆,去的是安庆岳西。听名字可以猜到在什么山的西面,即古南岳天柱山的西面。少年时代读书读到的山,全部信息来自文字,留下的全是玄想。春秋时期,皖国也在这一带。前些年读《翦商》,见商之凶猛暴烈,到西周,玉器等器物的美学风格已变柔和,到春秋时期更显华丽,装饰风格一新,让人喜爱。
到底都远去了。
器物之外,还有广阔的自然与人。那是土地之上的世界,轰隆作响,天柱山依旧岿然不动,如入禅定。
天柱山又名潜山,我喜欢潜山这个名字。“潜”,孕育多少等待爆发的力量,仿佛还可以生长,远没到炽热的时候,实在是妙字妙寓。不是任何事物都可以“潜”的,“潜”的前提是有底子,或可称资格,有资格才可以收缩自如。《水浒传》里宋江收束众英雄,招安后欲建第一奇功,拜会公孙胜的师父罗真人,求其指点,真人有言相赠:“得意浓时便当退步”,这何尝不是劝其“潜”,这“潜”是对满溢的担忧,可宋公明功名在心,一心向前,哪里肯听。曹子建名篇里有“若将飞而未翔”,这亦是一种“潜”,是呼之欲出,处在临界,很美。
峰之夜
上次去天柱山,欲达顶峰,走到一半忽然意兴阑珊,被山腰间的美景俘获。峰已够高,景亦很深,加之朦胧似雨的云雾,可以让人缱绻徘徊。于是止步,和友人在山中的炼丹湖漫步,高山深湖,当然奇景。据那天登上顶峰的友人说,雨雾太大,什么也没看见。心里一乐。怀着什么时候再来的心,必要登顶的。于是又来,晴空万里,在这春深的时候,终于一鼓作气上了顶峰天池峰。可对面才是天柱山的主峰天柱峰,对于主峰来说,天池峰正是主峰的“潜峰”,是一种过渡,是山外有山。天柱峰真如擎天一柱,山身折带而斧劈,得雄健之势。到这里,我还了此前的小小愿想,因而欢喜满足。
登山的前夜,住在山脚的星空帐篷里,这里一朵那里一朵的巨大帐篷布置在茶园之中。来时赶上雨密,落在篷顶,噼里啪啦,猛然一想,多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夜雨了?夜雨打在城市的水泥森林之上,几无弹跳的声息,在这里却如紧锣密鼓,声声入耳。篷外夜鸟啁啾,夜虫碎鸣,真是山里了。这样的响动之下,却隐含着一种静,静如古代夜晚,缥缈而遥远。人的基因真的会变,茹毛饮血回不去了,幕天席地也回不去了。睡眠极浅如我,很快焦虑如何入睡,可真等翻身上床,山里的响动反而让身心褪去火气,平静自然到来,杂念全无,憨甜一觉到天明。
清早,星空篷裂出几条对称缝隙,天光交错,光华满屋。醒来即见阳光,也是久违的事,久违到想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进而怀疑,是否有过这样的上一次?
城之戏
我们是从桐城到潜山的。桐城派雅洁,在桐城里走一走,仿佛也浸染了文气。六尺巷看似狭窄,走在里间才知一种阔,双臂一伸,还有宽大的余裕,这就不小了。阔大的当然并非路径,而是胸怀。
车要进潜山所在的安庆市时,我问道:“要过江吗?”劲松老师答说,不用,潜山市就在江北。
在安庆的陈独秀纪念馆前,我看到巨大的展板,始知《新青年》已创刊110周年。百余年的时间过去了,当年的话语还振聋发聩。展板上,列着鲁迅、胡适、陈独秀、陈寅恪、李大钊的铿锵语录,每一句读来都令人热血沸腾。
我在展板前流连,如同看到古物。有些古物,哪怕来自商周,千年过去,依旧崭新,这些话也是。
安庆在长江边,江边有名寺,有名塔,寺叫迎江寺,塔叫振风塔,古风依依。有古风的城市是值得流连的城市,如同昨夜在再芬剧院看的黄梅戏,变幻的灯光间,蹁跹的水袖一甩,唱腔一起,便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看节目单才知,是《荆钗记》呀。好看,莫过戏中人;好听,莫过戏中人;情深,亦莫过戏中人。
刘以鬯《酒徒》里有一句形容少女司马莉:“她有一张稚气的脸,同时也有一颗苍老的心。”不知为什么,我看戏中人,也是如此。年轻的演员如何得来苍老的心?还是戏本身的赋予。戏本足够苍老,容纳世事,是从多少风云变幻里提炼出来的角色与经历,因而演员不论多么青春年少,一旦扮演,就如同角色的转世灵童,要承载那角色赋予的全部,尤其沉重与凄凉。演员首先要经历这情起情灭,才能将这“情”传达出去,这几乎是一种魔法,让人着迷。着迷的是观众,无人知晓的是演员的心境,一出出凄凉哀怨往事,每日上演,如何承受,又如何消化?好在黄梅戏保留了诙谐与活泼,有让人发笑的地方,这不仅仅是贴近观众的手段,我以为还是演员的情绪出口。
看戏不能看谢幕。这瞬间,戏里戏外,谁又是谁?演员借此完成表演,从角色中剥离,回到自身,可观众还没有从戏里走出来,对角色的体验还有待回味。此时,戏中人悉数褪去戏里神情,另一种“转借”便诞生,观者把对角色的喜爱投射到演员个体之上,仿佛他们就是角色本人,只不过,从戏里走了出来。这是迷离的时刻,也是摇曳生情的时刻。于是我们知道,这一刻,角儿诞生了,戏迷也诞生了。可是,这是梦啊。不能再追究了,戏迷的幸福不正是活在那梦里吗,哪怕片刻。
我好像找到一点戏迷的感觉了。
有戏的城市可以让人五步一徘徊。
人之意
戏也在怀宁。怀宁西南的石牌镇,是京剧和黄梅戏的发源地,素有“京黄故里,戏曲胜地”的美誉。走在石牌镇,可以看到这里处处有戏,处处有戏的因子。一栋复古茶楼前,有退休阿姨唱戏,于是进去静听,没有提词器,不知唱的什么,只从那手势与腔调便知她从小就学戏,颇有功底。
有一种感动来自舞台,无论台下观众几何,上了台,按老祖宗规矩,就要好好唱。看过一个视频,大风大雪的旷野天里,一台戏正在上演,而台下白茫茫一片,有的,只是雪,而台上的戏依旧,演员们没有丝毫懈怠,唱念做打,不走形不离乱,且神情熠熠,就是这口气了!
寻到戏曲盔帽制作工艺代表性传承人产云秋先生家里,先生家即是制作工坊,桌面堆满了家伙,珠串帽胚,针头线脑,林林总总。先生开口锦绣,年近八十仍手不释卷,谈及戏曲及其文化,我听得沉醉。不知什么时候,同来的友人从屋里翻了顶盔帽给我,我一看,似乎有些熟悉,便大胆问:“这是驸马的帽子吗?”先生说:“不是,这是状元帽,驸马的还要精美些,更华丽。”拿着状元帽左看右看,帽翅一扇一扇,上下微摆,我却不敢戴在头上,只觉不配。
在怀宁县博物馆里见到一组四只的错金银虎熊铜镇,心里一惊、铜镇上的锈迹完全淹没了铜镇本身的光彩,只有一丝斑驳的绿锈脱落处才隐隐闪出金色的光芒。正是这一处隐藏的“伤口”让人遥想,当日跽坐在席上的是谁?在海子的家乡想起海子,想起他的诗歌《亚洲铜》:“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四只铜镇当然守住了主人的秘密,却守不住主人的身份,这里是“吴头楚尾”、兵家必争的地方,却偏又有这一份旖旎,如戏如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