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友人的茶室,素净的茶桌上立着一只仪态静雅的小盏,茶汤饱浸之后,泛起恬淡的幽光,溢出优雅的茗香。这便是建窑建盏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蔡龙新近研制的“百花盏”。这只百花建盏的釉面晶体层层叠叠,似如拉长的油滴,又如千百花瓣尽情绽放,妍丽而神秘。
建盏是中国黑瓷的代表性瓷器,为宋代皇家御用茶具,因其产自建州府建安县的建窑,得名建盏。建盏的风格浑然天成、古朴深沉、素雅简洁、清丽自然,同时又千姿百态,富有张力,仅从形制讲,便有敛口、束口、敞口、撇口、直口等。论其釉色,以乌黑色调为主,釉质刚润,釉面有明显的垂流和窑变现象,形成了“兔毫”“油滴”“曜变”“乌金”“柿红”等各种纹理。
釉面的花纹是建盏的独特气质,也是浓郁的东方艺术色彩融合。“入窑一色,出窑万彩。”呈现了天然的鬼斧神工。陶谷《清异录》说:“闽中造盏,花纹鹧鸪斑,点试茶家珍之”。又《诚斋集》杨万里诗云:“鹰爪新茶蟹眼汤,松风鸣雪兔毫霜”。又蔡襄《北苑十咏·试茶》载:“兔毫紫瓯新,蟹眼青泉煮”。由此知窑变黑盏早已入诗文,为雅俗共赏。
亲眼见过蔡龙制盏后,方知蔡龙一双骨瘦的手,是有些真本事的。蔡龙右脚踩着拉坯踏板,呲呲旋转,双手流畅地摸捏着泥料,手起收型,动作干净利落,不到1分钟便拉出只精巧的束口小盏。
在福建南平水吉镇,“水木间”只是一间大约90平方米的内屋,作坊小,属于蔡龙的“一人堂”,选瓷矿、粉碎、配料、陈腐、揉泥、拉坯、修坯、开模、堆釉……包括睡觉吃饭都在这儿。屋外头只够放两个电窑,一个立,一个卧。满空间的木架,陈晾各种器盏的模具,地上堆着釉桶、泥块、滚筒机。
蔡龙妻子丽君每回摸进来送饭,或是做点淘洗泥巴之类的杂活,都要蹑手蹑脚,生怕踩到摔碎的残品盏。烧盏时,他们全身心投入院子中的老龙窑里。“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或优或劣,全凭天意。”柴烧建盏成品率低,一口窑往往达不到20%。而蔡龙对建盏的品控严苛到了残酷的程度,凡一点瑕疵,如一个小针眼或者跳釉,乃至没有瑕疵,只是花色不满意,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砸掉。蔡龙始终坚持,从他手中出去的建盏必须件件是艺术品。
出生建阳水吉的蔡龙,从小就在建盏堆里长大,少时跟着叔伯学了些基础,毕业后又跟着水吉镇的大师学艺,靠着敏感的色彩感知力以及科班积淀的美学修养,烧盏技艺日渐纯熟,难如“鹧鸪斑”“铁锈斑”“兔毫”等花色的烧制,对他而言也是轻而易举,甚至“类曜变”时常都能烧出精品,彼时不到30岁的蔡龙已在圈内小有名气。
但烧盏7年,蔡龙始终未烧出自己满意的代表作。闲下来时,蔡龙就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他经常独坐在釉桶前发呆,或是注视着屋内由亮变暗,直至被黑夜完整浸没。他也曾在凌晨一二点时突然踅到老龙窑的墙根晃悠,万籁俱静,偶有虫鸣。此时,天空里亮着半弯月,几粒星星。有风,浸没在树里的细碎月光,就有了晃荡破碎的迷离感。
偶然一回,丽君捧了瓶鲜嫩的雏菊走进内屋,蔡龙正捏着胎坯施釉。丽君说:“最近鲜花涨价了,你说要是盏里能开出花多好。”蔡龙听了,停下手上的活,他看了看瓶子里的雏菊,又低头瞅着胎釉,对啊!将圆形的油滴延伸拉长一点,建盏纹理就会呈现花瓣状,不就是一朵花了吗?
事实上,蔡龙在深入烧制后,才意识到当时的想法过于天真。探索花盏烧制方法的前期,他严格按照传统的制作工序,每天都在分寸毫厘之间调整尝试。试一次,就在簿子上记下配方烧法。釉料多一克少一克,烧制温度高一度低一度,烧制时间多一秒少一秒,盏上的纹彩都会有天差地别的变化。然而烧了大半年,他仍得不到理想的花色。
大约是烧急了,蔡龙一怒之下将温度从1350℃调到了1480℃。很快他就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价,打开窑门的刹那竟连坯体都消失了。手艺人最忌躁。停下,停下。蔡龙这么对自己说着,告诉自己每天必须有适当的时间和工序分离。他又恢复了独坐,烧累了就去睡,偶尔半夜醒来仍会跑去墙根转悠。
是意外,大抵也是天意。一次蔡龙睡过头,烧盏时间延后了十几分钟,本以为只剩废品,开窑时却得到了一朵没有花蕊的花!这个发现顿时让蔡龙在黑暗中看到了微光。原来保温的时间段越长,油滴纹往下坠的时间也就越长。那之后,他沿着这个方向,一点一点地对窑内温度进行调整,终于在第八个月,油滴纹成功转变为花瓣纹!百花终于“绽放”。这是传统建盏从未尝试过的创新。
蔡龙给它取名“百花盏”。
花瓣纹烧出后,蔡龙继续埋头反复研究试验,五个月后,百花盏花色纹理终于稳定下来。每一盏都形似一朵花,盏中心是含苞欲绽的花蕾,清冷高洁。为了盏上的花色绽放得更加立体饱满,蔡龙将传统的束口器型改为斗笠,每一盏的釉面都铺满了层层叠叠的“花瓣”,茶汤入盏,“花瓣”以盏底为中心蔓延,可谓“一盏盛尽百花枯荣,银花清茶共饮春色”,让茶客在“百花”中品茗,在茶香中赏“花”。
老行话“无铁胎,不建盏”,建盏的奥秘正是建阳水吉镇一带独特的铁质胎土和釉料,在烧制高温下析出铁元素晶体,铁元素不但可以起到着色的作用,还能加速釉面结晶,随之形成绚丽多彩的斑纹及釉色,独具美感。
蔡龙的“百花盏”,在研习传统建盏制作技艺基础上,深受“水墨为尚”的艺术理念影响。他用五色土在盏上缔造出素朴简练、空灵韵秀的“水墨画”,体现宋人的某种哲思。当然,他的重点是在有限的空间,用单一的色调给“百花盏”赋予“生命的节奏”,气韵生动,回味无穷。这也体现了北宋文人范温把“韵”的含义解释为“有余意”,又说“韵者,美之极”。
百花盏的结晶体和釉面比一般的油滴盏更加盈动明亮。黑釉为底,单一的色调更好地赋予花朵“生命的节奏”,菊花冷峻突傲、野逸之气的情态尽情舒展,犹如天然的水墨画一般。这与蔡龙的审美理念——“纯洁高古”是相契的。“意境浑然天成的建盏精品,是火与土的艺术。”蔡龙表情庄重地说。他的脸在灯光下透露着胎骨似铁的质感。
作为一个开拓者,蔡龙专注烧一种花色,力求把这一花色烧出极致。
每一只美到极致的建盏,都蕴藏着创作者驯服土与火过程中的艰辛。如今,蔡龙的坚持,却常常被看作是一成不变的孤芳自赏。很多人劝他烧些别的样式,迎合当下市场变化,也多赚些钱。
蔡龙笑笑,单薄的身影沿着墙根站着,上半身那件暖白的唐装长袖,几乎和白墙融成一色,气息干净。一整个春末到秋初时节,他都只穿这款式的唐装,长袖搭配深蓝牛仔长裤。蔡龙身上有一种手艺人专注的静,哪怕是炎炎夏日,隔着老远也能从他的身上觉察出一丝静谧的凉感。
“我这个人大抵是笨的,看来看去,还是单一花色的百花盏顺眼,眼顺了,心情也顺。”蔡龙笑说着,目光看向“水木间”的远处。视野的尽头,一大片灰白的芦苇丛在旷野的天空下翻涌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