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位于江西省九江市湖口县老城区,恰在长江与鄱阳湖的交汇处,相对高度约40米左右,面积0.2平方公里,实际上是两座山,分据南北,相隔不到1公里。南者濒湖,称上钟山;北者临江,称下钟山,双钟山犹如铁锁悬门,故有“江湖锁钥”之名。
江湖汇合处,江水浑浊,湖水碧清,以截然不同的水色划分出一条鲜明界线。这一自然奇观,便是著名的“江湖两色”。
一
而石钟山最为声闻遐迩的,是“中国千古奇音第一山”之名。
“奇音”者,钟声也。石钟山因之而得其名。至于这“奇音”如何发生,则成为千古之谜,让许多名人探究不已。其中名气最大的莫过三位:
第一位是郦道元。
郦道元(约470年—527年),北魏官员、地理学家、文学家,撰《水经注》四十卷,日本地理学家米仓二郎认之为“中世纪时代世界上最伟大的地理学家。”《水经注》文笔隽永,描写生动,既是一部内容丰富的地理著作,也是一部叙述多彩的美文汇集,对后世山水散文影响甚大。石钟山在《水经注》中有一席之地:
“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响若洪钟,因受其称。”
这是中国典籍中最早描写“千古奇音”的文字,也是解释石钟山得名最早的文字。
第二位是李渤。
李渤(773年—831年),当过江州刺史,曾与兄李涉一同在庐山白鹿洞一带读书,养了一只白鹿、并常随白鹿外出寻幽访胜,时称“白鹿先生”,其读书处至今还存有为他而建的先贤祠和石雕白鹿。
郦道元身后300多年,唐贞元戊寅岁(798年)七月八日,李渤写了《辨石钟山记》,否定了郦道元的说法,并郑重其事地加以修订,留给将来的人。在文中,李渤以“幽栖者”自道,经过实地考察探究分析,认为石钟山是得名于能敲出奇妙响声的山石,而非微风鼓动水流拍岸。
第三位是苏轼。
又是将近300年后,苏东坡对李渤的说法,表示了极大怀疑:能敲击出声响的石头,到处都是,唯独这座山用钟命名,这是为什么呢?为此他不惜冒着危险,进行实地考察,事后写出《石钟山记》。
元丰七年(1084年)六月初九,苏轼送大儿子苏迈赴任,路过湖口,看到了人们常说的石钟山。他并不相信李渤的说法。等到晚上,月光明亮,他特地和苏迈坐着小船来到断壁下,听水声,察动静,一探究竟。
苏轼的《石钟山记》叹惜了郦道元的简略,批评了李渤的浅陋,得出结论:任何的事情不用眼睛看不用耳朵听,只凭主观臆断猜测,是不可以的。明代文学家钟惺慨叹:“真穷理之言。”清初学者吴楚材、吴调侯叔侄赞之“千古奇胜,埋没多少。坡公身历其境,闻之真,察之详,从前无数疑案,一一破尽。爽心快目。”明遗学者吕留良更是拍案叫绝:“此翻案也。李翻郦,苏又翻李,而以己之所独得,详前之所未备,则道元亦遭简点矣。文最奇致,古今绝调。”
考察性游记《石钟山记》不同于一般记游散文的先记游,后议论,而是“以人之疑起己之疑”,由议论带出记叙,由思而行,由感而发,由疑而察,由察而得出结论。全文记叙、描写、议论、抒情环环相扣,首尾呼应,逻辑严密,浑然一体。因而成为因事说理的千古名篇。历来评价甚高。宋末文坛领袖刘克庄称“坡公此记:议论,天下之名言也;笔力,天下之至文也;楷法,天下之妙画也。”明代学者郑之惠称“此是性灵上带来文字,今古所希……苏长公字字挟飞鸣之势。”清代散文家、“桐城派三祖”之一的姚鼐认为《石钟山记》是“子瞻诸记中特出者。”
二
我上初中的时候,课文有《石钟山记》。当时没有想到,初中毕业,我去了长江中间的一个农场务农,与石钟山隔水相望。
因为生产队食堂加餐,我常被派去对岸县城采买,每次坐船过江时,看着越来越近的石钟山,我就想着有一天能像苏轼那样进入石钟山下探秘,领略大文豪描绘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场景和“……周景王之无射也……魏庄子之歌钟也”的美妙声音。
不久前,我下决心再访石钟山,希望有可能把当年的痴心妄想变为现实。
今日的石钟山,已远非昨日。江边敞亮坦荡,上下水码头樯桅林立,汽笛长鸣。山下杂乱拥挤陈旧破落的建筑群落被清理一空,石钟山如新妆丽人脱颖而出,亭亭玉立。山门宏阔,富丽堂皇。漫山苍郁,古树如盖,掩映着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石钟亭,纪念李渤。击石可闻金声。石钟石皱、透、瘦、漏、丑,千姿百态,且石叩之有声,妙然天成。怀苏亭,简朴而宜于冥想。苏轼父子的脉息、低语、踪迹和足音,遥远而又近在耳边。巉岩之间,回廊曲折蜿蜒,时明时暗,窗外和豁口的江影时隐时现,古人与今人的碑刻互相辉映。
石钟山的建筑始于唐,继于宋元,盛于明清,完善于当代。上百处亭、台、楼、阁、廊、轩、塔、池,皆形体玲珑。峰回路转,悄然而出,令人惊喜不已。临江的山巅,气势恢宏的忠烈祠古樟环抱,巍然高耸,青面凛然。
石钟山形势险峻,自古号兵争胜埠。自大禹东征,武帝南巡……数千年间,石钟山每遇风云,烽烟皆被,战事不下数百起。于此纵览江湖,其南望匡庐,北镇长江,江水滔滔,湖波浩浩,千帆竞发,百舸争流,天高水长,吞吐大荒,遥想当年的旌旗蔽江,艨艟相撞,刀枪嘶鸣,热血涌流,真是感慨万千,荡气回肠。
三
而我最迫切寻找的,是传说中苏轼进入山底空洞探秘的入口。
此时已是枯水期,江水沉落,峭壁兀立,已无法从水面泛舟进入山洞。当地文友林先生把我带到因苏轼月夜泛舟探访石钟而得名的泛舟岩。其岩位于山之西麓,危崖耸峙,下临深潭。唐代李渤就是在这个潭上得见双石。
1980年,地方政府依山傍崖,建了一条悬崖路。由江天一览亭底下隧道循崖而下,越过两座石拱桥,经百余级石阶,即达崖底。那是一条从山顶几乎直立而下的岩间缝隙,林先生热心地陪我手脚并用,从山上沿陡峭的石阶小心爬下。遗憾的是,离洞口尚有数米,台阶陡然中断,只能望洞兴叹,徒呼奈何!即便如此,我也十分满足,多少一偿夙愿。午饭时说起,不免自得。不意席间一位当地诗人说:“你千辛万苦爬的那条路,是在下钟山,而苏轼当年探秘的那个洞,是在上钟山。李渤的《辨石钟山记》明明白白写着‘寻纶东湖’‘次于南隅’。”我满脸的得意顿时凝固。
不过静心想想,又很快释然。苏轼探秘究竟从何而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次探秘确实有过,是千百年来不断地有人追究真相的执着。
事实上除了北魏郦道元、唐代李渤、北宋苏轼等人主张的“声音”论,还有明代罗洪先,清代曾国藩、彭玉麟等人主张的“形状”论,清代胡传钊等人主张的“声音、形状”论,民间则有“天落石钟”论。
世界上许多事物的真相想要完全被广泛确认,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真相常常会被有意无意地遮蔽甚至歪曲。正因此,人们就石钟山得名而表现出的不相信任何现成结论的“穷理”精神亦即怀疑和探索精神是极为可贵的。因为,只有怀疑,才有探索,只有探索,才有发现,只有发现,才有可能抵达真相。
这是我将近半个世纪之后的这次重游石钟山的最大收获。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主席,江西省文联主席。著有小说《梦洲》《将军镇》《世纪神话》《边唱边晃》《一半是黑色 一半是白色》以及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