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4年08月24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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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二爨碑(何以中国)

斯 雄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4年08月24日   第 07 版)

  爨文化博物馆“爨碑亭”。
  余晓靖摄

  书法,讲究临摹碑帖。碑帖不仅是书法艺术,富有文化内涵,有时还承载着鲜为人知的历史故事。

  去年9月,第一次到访云南曲靖。先去曲靖市第二小学,现场看到学生们练习书法,写得最多的一个字是爨,笔画相当繁复,细数竟有30画。随行的校领导告知念cuàn,音同“窜”。释义一是烧火做饭,二是炉灶,三是姓氏用字,曾经的西南大姓。他进一步解释:写这个“爨”字,实际上是在练爨体字。“爨”字始见于战国文字,古字形上有个很形象的口诀:兴字头、林字腰、大树下面火来烧。当代生活中,大家常见的“招商银行”标识,就是典型的爨体字。

  中国书法习惯上分为正、草、隶、篆四体。曲靖人敢把爨字称作书法一体,充满自信和底气。早在1961年,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中,入选石刻11处,编为2号的是《爨宝子碑》,3号为《爨龙颜碑》,两碑并称“二爨碑”,都在曲靖被发现,保存至今。

  我们接着前往爨文化博物馆看爨宝子碑。博物馆位于曲靖一中文昌校区,馆长王平永带我们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往里走,迎面见一亭,上书“爨碑亭”,两边的楹联很醒目:“奉东晋大亨,宝子增辉三百字;称南滇小爨,石碑永寿二千年”,此为清末状元、云南省出过的唯一一名状元袁嘉谷所题。

  进到亭内,玻璃罩中一碑笔立,碑身长方形,通高1.83米、宽0.68米、厚0.21米。碑首半圆形,碑额题“晋故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府君之墓”,“君讳宝子,字宝子”,后世遂称之为爨宝子碑。碑文追述爨宝子的家世、生平及其功业。除最后一字缺损外,其余皆清晰可辨,实际碑文共388字。

  王馆长介绍,爨宝子碑书体在隶楷之间,隶意浓厚,但结体方整,近于楷书。前人多有称道,如李根源认为该碑“下笔钢健如铁,姿媚如神女”,康有为称其书法“朴厚古茂,奇姿百出”。魏晋南北朝的书法,由两汉的隶书向隋唐的楷书过渡,上至帝王下至士庶,无不以书法为其雅。书法史上有北碑和南碑之分,魏碑属北碑。南碑存世极少,爨宝子碑是南碑的早期作品,被史家称为“魏晋正书第一”“南碑瑰宝”,或许并非过誉。爨宝子碑文不是名家所书,笔法并不讲究,与南朝正统的名人书家严守法度完全不同。“不法”“不名”“不笔”“不汉”,或许也算是爨宝子碑的笔意特色吧。

  看完爨宝子碑,我们驱车前往曲靖所属陆良县薛官堡镇,爨龙颜碑就位于这个偏僻小镇上。爨龙颜碑高3.88米、上宽1.35米、下宽1.46米、厚0.25米,形制比爨宝子碑大,后人称爨宝子碑为“小爨碑”,爨龙颜碑叫“大爨碑”。除碑阴题名外,仅碑阳即存文900余字。爨龙颜碑立于南朝刘宋孝武帝大明二年(公元458年),比爨宝子碑晚53年,为爨龙颜死后12年所立。碑文记述了爨龙颜的事迹,称爨龙颜“君姿英雄之高略,敦纯懿之弘度,独步南境,卓尔不群”。

  爨龙颜碑就书法而言,笔力雄强,结体茂密,继承汉碑法度,有隶书遗意,运笔方中带圆,笔画沉毅雄拔,兴酣趣足,意态奇逸。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碑品》中将其列为“神品第一”。可能因为碑放置在室内,又有玻璃罩着,正面碑文本为阴刻,乍看竟有阳文的效果。专家解释说,应该是因为光线所致,但也体现了此碑刻的法度和气势。其实,无论“正书第一”还是“神品第一”,乃溢美之言,伯仲之间不必过于较真。

  “二爨碑”谓之瑰宝,并不仅仅因其书法。南中在历史上指今天的云南、贵州和四川西南部,三国时期,成为蜀汉的一部分。爨氏家族割据南中、一家独大后,成为西南地区的实际统治者,其统治中心在建宁郡,即今曲靖市。处江湖之远,关于爨氏在西南地区的具体统治情况,史料极少,争议也多。“二爨碑”不仅记录了汉字由隶书向楷书过渡的代表性字体,更在叙述爨氏源流以及对二爨称颂过程中,记录下中原民族由北向东、向东南迁徙的轨迹,意外印证爨氏“独步南境”的存在,填补了历史空白,虽只言片语,却字字确凿,收纠史、补史之功。

  作为姓氏,爨姓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公元749年,即南诏灭爨的第二年,南诏在唐朝中央王朝的扶持下,建立了名正言顺的南诏国,结束了爨氏政权500年的云南霸主地位。虽然后来在史家百姓上没有了爨姓,但爨氏血脉的流向,仍然依稀可见。比如,1999年12月在成都南郊出土唐代袭南宁郡王爨守忠墓志铭;上世纪50年代初,在大理鹤庆县发现一块明朝初年立的“寸升碑”,叙述其祖先本为称霸南中的爨氏,南诏大理时仍保有贵族身份,改为“寸姓”;北京市门头沟区斋堂镇现有爨底下村,多写作寸底下村……

  过渡性的爨字书法,的确“卓尔不群”,其生命力和文化影响力,延续至今,依然旺盛。

  从“二爨碑”最初发现,历晚清、民国,再到现当代,书写和研究“爨字”的人数不多,然大师不少,比如阮元、包世臣、康有为,再如潘天寿、弘一法师、郭沫若、赖少其等。从1959年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拍摄电影《林则徐》的字幕,到2014年开通的昆明地铁1、2号线地铁站名,都是用爨字书写。在如今号称爨城的曲靖,爨字成为一张文化名片,爨字风格的店名、路标、匾牌,在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据说,日本、韩国也有不少“二爨碑”的忠实粉丝在长期地研习。王平永讲了个故事:2002年,日本一位年逾八旬的书法家慕名前来观瞻爨宝子碑,在离碑七八米开外的地方,双膝跪下,用汉语高声背诵爨宝子碑全文……

  历史烟云消散后,很多东西既看不见,也摸不着了。依托碑刻,文字和文化却能顽固留存并长久流传下来,为后人打开一扇窥视历史的窗口,赓续文脉,泽被后世。不管是否偶然,绝对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