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文作品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3年04月01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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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杨

王 族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3年04月01日   第 07 版)

  伫立在沙漠中

  在干旱的戈壁或者沙漠中,如果出现伫立的植物,一定会让人欣喜,忍不住走过去仔细观看一番。那样的植物往往是胡杨,不论远近,胡杨看上去都像一只手,似乎上抓天空、阳光和空气,下抓土地、风和飞落的鸟儿。它们的枝条像指缝,风或从中迅疾穿过,或猛烈吹刮出声响。风因此成为胡杨的陪伴,但胡杨有时候为风而动,譬如枝条摆动,叶片飘零,有时候哪怕被狂风撕扯得粗粝斑驳,也一动不动经历着生与死的无声更迭。

  与其他植物相比,胡杨是最耐旱和耐涝的树种,它们扎根于缺水的地方,不论高矮粗细,都在春天长出绿色叶子,在秋天又悄无声息地凋零。入冬后的寒风大雪疯狂肆虐,胡杨似乎被挟裹着倒了下去,但是当寒风大雪过后,就看见一棵棵胡杨还站立在原来的地方。生长于苦寒之地的植物,其生命状态往往非凡奇异,胡杨也概莫能外,它们的外观看上去斑驳粗壮,但木质却纤细柔软;树叶虽然缺少光泽,却有好闻的清香。熟悉胡杨的人走到胡杨树下,会伸出手抚摸一下树身,还会拽一片叶子到鼻子跟前闻一闻,神情颇为愉悦。

  10余年前,在新疆沙雅县见到一位老人坐在一棵胡杨树下,让一群孩子数他的胡子,谁能数清就给谁一串葡萄。当然没有一个孩子能数清他的胡子,但他给了每一个孩子一串葡萄,抚着长长的胡须笑得很幸福。离那老人不远,有一棵200余年的胡杨树,当地人称其为树王。它的树干通直,高度有近20米。最奇特的是树叶,因为那一带极为干旱,周围的小胡杨树只长着狭小的叶片,但那棵树王枝条上的叶片,却长得圆润翠绿。当地人说,胡杨的根能延伸数十米,而且有极强的忍耐力,能从根部萌生幼苗,所以树王附近的小胡杨树,都是树王的子女。听他那么一说,便觉得干旱的荒漠环境,其实是胡杨最好的生存之地,就连有裂口的树皮,都是难得一见的生命景象。也就是在那次,听人们说胡杨极能抗热、抗干旱、抗盐碱、抗风沙。当时想,当风沙呼啸而来时,胡杨迎头伫立的姿势,不就是一种抗争,一种无声的呐喊。

  在新疆见到的最为壮观的胡杨,是在塔里木河边。那天,我们的车子出库车向草湖方向行驶,走不多远,便看见成片的胡杨在前面林立,像是欢迎的队伍一般正在等候着我们。胡杨,这西部大地上的雄性之树,往戈壁或沙漠中一站,不管扎根之处的沙石被大风吹走了多少,甚至连根也已裸露出来,还掉了皮,断了支系,但仔细一看,还稳稳地立着。

  不远处是塔里木河,我以为耐旱的胡杨与河流没有关系,不料朋友说,怎么能没有关系呢?沙漠中的河流流淌向哪里,胡杨就跟随河流长到哪里。沙漠中的河流不像常见的河流那样固守一个河道,它们的河道变化非常频繁。所以,沙漠中的胡杨,基本上都与河流保持同一方向。胡杨靠根系吸收水分,只要地下水位在4米左右,便可从容存活;如果地下水位跌到6米以下,胡杨就会萎靡不振,甚至死亡。说话间,听到一阵流水的声音,空气中也传来一股湿意。我们的车子到了塔里木河边,没看见河水,倒先看见河边有大片胡杨林,林边的河流就是塔里木河。那是一个胡杨王国,每一个臣民都安宁平和地生存在自己的国家里,四周一片安宁。

  当晚宿于河边的乡政府,第二天早晨,我刚走到胡杨林边,便发现胡杨在一夜之间绿了。平时,胡杨的树身和枝干都是斑驳的,看上去像是快要枯死,但是在春天,胡杨犹如得到了宽容,于是发芽生绿,又焕发了一次生命。那天,我发现胡杨在初春迅速焕发的绿中,显示出了一种撼人的生机——粗大的绿色叶茎和斑驳的树身形成强烈的对比,像是一位画家画到这里突发灵感,在树身上涂了几块绿颜色。或者说,这几块绿色就是胡杨轻盈的思绪。春天使人亢奋,而胡杨却一直在春天勃发生命。

  这时候,胡杨林里传来了歌声。胡杨林太密,看不见唱歌者的身影,只能听见歌声:“花朵的脸庞给太阳,姑娘的脸庞给小伙”。我正陶醉于这美妙的歌声,便看见一棵胡杨的树枝突然倒向一边,一个人一步便跨了出来。他肩扛一把坎土曼,身着袷袢,像一只慢慢走动的黑羊。他对马路上的我们视而不见,唱着歌迈上一个沙梁,身子一晃便不见了。等我们走到那个沙梁前面,看见他正背靠一棵胡杨,低着头在抽莫合烟。抽完烟,他便在胡杨树下又开始唱歌。胡杨正绿,一个老人随心所欲地唱着歌,这是沙漠里难得的恬静的一幕。那个早晨,我无比激动。我看见人和胡杨犹如太阳,自己把自己照亮。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仍记着那个唱歌的老人。我一直觉得,那个老人就是一棵胡杨;他的歌声,就是胡杨的声音。

  三个“三千年”

  任何一棵树都像母亲,因为它们经历了一切。新疆少树,因此树便显得珍贵。一棵树在干旱之地能够活下来不易,一场场大风把它根部的沙子刮走,但它却裸露着根活了下来。因此,人们便觉得这样的树身上有顽强的精神,并对它发出赞颂。

  因为胡杨多年来一直被人们赞颂,所以胡杨在人们的认知中始终保持着一致的形象,人们对胡杨的生命给予充分的肯定,“胡杨”二字因此变得像符号,代表着刚毅、执著、顽强等。胡杨原本就是普通的树,而且像所有树一样,并不具备精神和意志的外在行为,但人们给予了它们精神,所以它们便变成了人们赞颂的一种树。于是乎,人们对胡杨发出“生三千年不死,死三千年不倒,倒三千年不朽”的赞颂,不少人被感动,三个三千年,不死、不倒、不朽,高唱了一曲胡杨的千年悲歌。

  在天山的很多地方,有一个令人费解的现象,山坡的阳面不见一丁点儿绿意,而阴面却长着郁郁葱葱的树。于是人们又发出赞叹,天山上的树喜欢选择绝地而生,富有挑战精神,总是能够在阴面生长。更多的人听到这样的赞叹后,应和着把这种赞叹传播开去。牧民们在山里生活了很多年,对很多事情都烂熟于心,所以很快就给出了答案——阳面容易被风吹到,树的种子一落到这里就被风吹走了,所以不长树。我问他们,难道一个种子也留不下吗?牧民们回答,留倒是可以留下,但还是因为风大,刚发芽不久就被风吹走了根部的土,最后又被连根拔去,死了。原来是这样,我为树苗惋惜的同时,也为山坡上的这些充足的、派不上用场的阳光惋惜。

  另外一个答案是,阴面冬天积雪多,即使到了酷夏也有冰雪,冰雪多,雪水自然就多,所以阴面的土地被滋润得好,就长出了树。再说,松树是一种不分阴阳之地都可以生长的树,所以便在没有阳光的阴面长得郁郁葱葱。牧民给出的答案依据的是科学,但他们却讲得轻松自然,就像在讲一只羊的事。

  后来与人们说起胡杨,他们说人从来看不到胡杨的生,也从来看不到胡杨的死。细问之下才知道,胡杨的根须在土层延伸时,除了会生出小胡杨树苗外,还会给驼驼刺、芨芨草、梭梭柴、红柳等提供水分。所以说,胡杨要活,周围便活一大片;胡杨要死,周围亦死一大片。这些人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定比外人要多得多,他们会用朴素的话语讲出至深的道理。

  他们赶着羊群去胡杨林里放牧,走远后便被胡杨淹没。而有关胡杨的话题,一定会被他们讲出新的内容。

  胡杨树的传奇

  我们的车子缓缓开进了胡杨林。塔里木河绕着这片胡杨林而过,悄悄流淌向下游。一条河和胡杨,像是听从一个命令,一起向沙漠深处延伸而去。塔里木河是一条寂静的河,它的流动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但在沙漠中,你又时时能感觉到它的流动,对空无一物的沙漠发出了吟唱。顺着河道走,就会发现胡杨绵延开了一片葱绿,将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说具体一点,凡是有水的地方,便有大片的胡杨;水一直向下游流去,胡杨也跟着向前。

  进了胡杨林,脚下的沙子变得松软起来,仔细一看便发现了奥秘——这块土地在生长了胡杨的同时,也得到了胡杨的保护。浓密的胡杨像一张大网,将脚下的土地裹住。所以,在胡杨林里,你很少看见起伏的沙丘和坎坷不平的沙坎。

  胡杨一棵一棵在这里伫立。从外表上看,它们都很刚强,似是坚持着什么。它们到底在坚持着什么呢?这块土地,似乎要让生长在它上面的生命都挺立起坚强的身躯,不为迎接什么,只要挺立起来就完成了任务。这种使自己的躯体成为一种象征的姿态,就是人们常说的“精神”吧。

  走到几棵胡杨树跟前细看,发现有3棵不同年龄的胡杨,它们的叶子犹如将不同的生命展现在你面前。第一棵胡杨不超过10岁,叶子狭长,酷似柳叶。第二棵在10岁以上,树冠上生出许多卵形叶子,像是生命内部的某种激素鼓胀,要撑破似的。由此断定,一棵胡杨生长10年以后,才算是刚强起来了。第三棵大概在30年以上,树皮已经裂开,树冠上长着稀疏的椭圆形树叶,新抽出的幼枝上,叶子稀少。看着这3棵胡杨树,觉得它们分别是一棵树的少年、青年和中年时期。不远处有一棵已经掉光了叶子,枝条也已断掉,只留下树身的胡杨,大概是胡杨的老年时期。

  胡杨流出的水,可直接饮之。有一种胡杨树极富水分,但却不易辨识,往往数百棵中才有一棵。熟知此类胡杨的人说,那样的一棵胡杨就是一摊水,在树身上凿一个窟窿就能流出水,不但能喝,而且还能治病。有一年,一家电视台在阿克苏的一户人家拍专题片,对着他家门口的一棵大胡杨树拍来拍去,觉得拍不出什么意思。后来那户人家的小儿子指着那棵大胡杨树说,喝胡杨的水,好看得很。原来那棵大胡杨树的根部有一小眼,平时用木头塞子塞着,要喝胡杨的水时取下塞子,从那小眼中便可流出胡杨汁液,用瓶子或碗接上便就可以喝了。那天拍得很顺利,亦很意外地拍出了一棵胡杨树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