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是秋深了,那天下午,他伫立在凉山州木里大寺门前,极目山岭迤逦,有一支驮队的剪影,从云南丽江山间铃响而来,犹如蚂蚁一般,掠过木里县的山间。彼时,风铎叮铃作响,秋风起,摇曳之影将蓝色的天幕划破。刹那,他迷失了,这铃声,应该是云南马帮所特有吧,怎么会与木里大寺众僧晚课浑然一体?木鱼咚咚,晨钟暮鼓,是谁擂响鼓点,摇响那驼铃声?彼时,他从历史天空中,看见一个人,伏云南小矮马背上,是那个叫约瑟夫·洛克的洋人,身后跟着丽江永胜土司管家阿云山派来的保镖,肩上斜背鹿角叉开的猎枪,威风凛凛,从泸沽湖策马而来。
在他的记忆中,此乃一幅褪色照片,那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特约记者约瑟夫·洛克,因在丽江呆得太久了,他想去更远的地方了,比如四川藏区、甘肃藏区,远方梦一般地吸引着他,那是真正的香巴拉世界,充满了无限的诱惑。
约瑟夫·洛克踏上了征途,朝着木里王国走来了,他此行的终极地,就是要寻找一个叫香巴拉的世界,人类最后的伊甸园。
2
那天他们在郎木寺吃过中饭,中国作家第一次走红四方面军长征路,下一站就是迭部县,大道沧桑,当年红四方面军的足迹,早已被风雪淹没。他们从大巴山一路走来,从马尔康过红原,抵达黄河大拐弯,再驶向若尔盖,在县城夜宿。第二天上午去班佑,将红军三过草地最后一段行程走完。然后向川甘接壤郎木寺小镇疾驶。晌午时分,抵达郎木寺。他走到观景台,环顾郎木寺周遭风景,俨然一个香巴拉王国。山岭如锯齿,远远望去,犹如古城郭的垛雉,骑于山岭,仿佛将郎木寺小镇环抱于城墙之中,森林、牧场、青稞地,远处半坡上,喇嘛庙金瓦闪烁,煨桑的青烟袅袅,飘浮于小镇上空,反衬阳光,金晃晃的佛堂之瓦,让人恍如入天阙。
他一趟趟远足艽野,依然被这方寂然沉醉。好一个静字了得,迭部之境,无车马喧,亦无红尘之扰,村庄、庙宇、牧场、放牧女,坐落于天地间,似乎是为上天诸神准备的后花园。栖息于此,安妥一个曾经躁动的灵魂。
余后的行程,将驶向决定长征红军命运的天险腊子口。
雨燕叽叽,郎木寺梁上的燕子出巢了,带着儿女飞往远方。
3
约瑟夫·洛克在木里王国呆很久了,沉醉在蓝月亮山谷,与木里王成为至交。他已经游遍木里,惊叹这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才是真正的香巴拉啊!洛克以一怀虔敬,写下《黄喇嘛王国——木里》,投给了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然后,将目光越过雪山,从乡城、稻城,投向了康巴、甘南的藏区。他知道真正的风景藏于何处,于是行至打箭炉之香城、稻城,揽神山无尽,可他仍觉得难媲美德钦的卡瓦格博,正巧,路遇一位云南马锅头,他问还有仙境藏于前方吗?
当然有了噻。迭部啊!马锅头答道。
于是,第二年,约瑟夫·洛克调转马头,从云南入川,从离迭部最近的州府南充过去。
那天洛克的目光从岷山之巅掠过,旷野村庄之上,两边尽是白石山、红石山,就像他在郎木寺看过锯齿般的城垛雉堞一样,风景这边独好。向东,经博峪沟,抵达大峪沟,沿大峪河溯源而上,到迭山主峰扎伊克嘎,翻越此山,即跨过黄河与长江流域的分水线。向南,翻越古麻山,沿麻牙沟,便可到达迭部诸峡谷。
1927年冬天,约瑟夫·洛克走了另一条路。他带着仆从于大雪中翻越岷山,先经过麻儿沟、拉力沟、卡车沟,再向西到车巴沟,沿车巴沟逆洮河而上,抵达光盖山主峰久波隆;穿越“石门金锁”,向西,沿河谷进至扎尕那山,比蓝月亮峡谷更美的风景在等着他。
八面风景奔来眼底,四周白岩石山涯,锯齿般的城墙,就像龙门一般,耸入云间,孤峰兀立,如众神山列列。从那个视角看过去,田野、牧场、山坡上牛羊成群啊,与他在木里看过的风光相比,又是另一番绝境。他以为,这就汉语说的桃花源里人家啊。
他一步一步从高山之巅,向前,抵达迭部最高处,往山下俯瞰,约瑟夫·洛克惊呼,伊甸园!
4
在白龙江畔的草地上,中国作家重走长征路采风团又停车休息,太阳挂在天上,高高的,入县城时间尚早。路边草地上,偶有牛羊出入,远处是一片河滩,可听白龙江淙淙流水。一曲歌罢迭部风,花儿从风中传来。他盘腿坐于草地,望天,蓦地想起过班佑河的长征故事,写入总后勤部政委王平上将的回忆录。彼时,中央红军红十一团已过了草地,彭德怀仍不放心,命令团政委王平率警卫连再返回去收容。这等于倒回二三十里地,红军官兵早已经精疲力竭。于是,王平叫警卫连长吹集合号,带上干粮,再回班佑草地。傍晚时分,到了班佑河边,从望远镜看到对岸坐着一排排红军战士,因了晚来风急,过河危险,决定第二天太阳升起,草地温度上来了,再过河接运背靠背坐着的战友。漫漫长夜,王平带的收容队只好在河边宿营。寒夜冷霜,野旷明月,照在漫漫的长征路。草地将尽,走过迭部,就是天险腊子口,只剩下最后一道雄关六盘山。胜利在望,河对岸掉队的战士,一定要将他们召回。长夜散去,天将破晓,一轮红日从班佑草原上升起。王平带着警卫连过河,往那原地坐着的战士走去,看到他们像冰雕一样,坐于天地之间,他们早已没有呼吸。收容队的红军将士都哭了,朝天空放枪,满天风雪,祭祀那些英魂忠骨。也许他们再也回不到烟雨江南、中原大地,可是他们的脸和眼神始终向着故土。那一刻,他的泪水涌了出来。
登车往迭部县城驶去。一路相伴是呼啸的白龙江,向下,冥冥之中,他看到约瑟夫·洛克骑在云南小矮马背上,在他的前方踽踽独行。他也从云南故里来,只是离开家乡已经40多载了。
车子路过一个叫扎朶那的藏族村庄,没有左拐进去,而是直驱县城,他们与约瑟夫·洛克惊叹的最后伊甸园失之交臂。
抵迭部县城,太阳还高高的,看表,不过下午4点多钟,他和几个同行者一起去探迭部旧城王宫。西行20多里地,看到山顶废墟列列,城墙瘦骨铮铮,在岁月风中挺立了千年。他们弃车往山上爬,海拔不低,在二千七八百米之间。他们很快登顶。眼前一片蒿草遍地,残垣断墙,人一进入,惊动一只只鹧鸪和斑鸠翼翥而上,飞向晴空,排箫般的天籁从空中传来,他仿佛听到了大昭寺和桑鸢寺的风铎之声。
踯躅于迭部王宫的旧址里,他蓦地发现了一个石柱,上边镶嵌一行字:三国蜀汉姜维拴马处。那一刻,他已经站在三国时代的旧址上了。
黄昏泛起,在山上流连太久,伫立于高山之巅,远眺新县城,他觉得心旷神怡,万山皆绿,城市山外青山,他觉得莽荡森林后边,藏着一个香巴拉,抑或一座伊甸园。
暮色苍茫,他被历史的云烟淹没了。
5
这一回,他又一次走在了约瑟夫·洛克之道,会有奇遇吗!他不知道。那一年冬天,约瑟夫·洛克骑着甘南黑骏马走进了扎朶那,一路下山,抵达第一个村庄,便是迭部县益哇乡,海拔3300米,扎尕那是藏语,意为“石匣子”,一座天然“石城”。约瑟夫·洛克恍入梦中,环顾四周,地形像一个偌大的宫殿,万仞山峰相连,金刚之杵遗世独立。
次日登临,约瑟夫·洛克的马队是从代巴村、达日村、业日村、东哇村一路往下。藏居人家皆按山势从高往低,依次而建,村子房屋多为木板楼。村民称他们是吐蕃松赞干布的后裔,当年远征于此,从此为家。
伊甸园,那晚喝过酥油茶,品尝过青稞酒,约瑟夫·洛克微醺。他摊开日记本写道:“我平生未见如此绮丽的景色。如果《创世纪》的作者曾看见迭部的美景,将会把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放在这里。迭部这块地方让我震惊,广阔的森林就是一座植物学博物馆,绝对是一块处女地。它将会成为热爱大自然的人们和所有观光者的胜地。”
6
可惜他一再错过约瑟夫·洛克所说的伊甸园。他第一次从迭部县回来不久,一位朋友到了扎朶那,在朋友圈推介,他被那神秘光影吸引了。问此地何处,对方告知是迭部,他扼腕叹息,去岁刚走过,错过一方胜境。
他不想再错过了。壬寅年之秋,他和几位文友去甘南采风,地点有迭部、有约瑟夫·洛克之道,及他曾经错过的伊甸园,他第一时间便答应了。他从昆明长水飞来,在迷迷漫漫风中从天而降。先抵兰州中川机场,趁着雨夜,驶向甘南,一步步走向神山白石山,走近郎木寺,往迭部县扎朶那走近。
入扎朶那,时至傍晚,天晴朗得好,神山上万里无云,那纯净的蓝,没有雨雾,亦无山岚,太透了。车入第一个村里,木楼依旧,青稞刚收获不久,地已犁过,黑黝黝的,透着泥土的味道。车子一路盘旋向上,过了第二个村庄,视角渐次升高。到了观景台,第三个村庄渐入佳境。伫立观景台上,望着扎朶那的石峰发呆。夕阳西下,再往当年约瑟夫·洛克从山顶下山的第一个村庄代巴村走去,看青稞架上,麦穗金黄,民宿楼上,天顶玻璃,可仰望星星。入一年挣40万的藏家民宿,坐在大阳台上,喝酥油茶,再观扎朶那,四周群山相拥,白石为城墙,为雉堞,为金色塔林。田野中,牛羊悠然,踏着夕阳归来,倒影投在黑土地上,他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天地独一人,晚风吹铎铃,木鱼点点,经幡如魂。此处可安妥灵魂。坐在这里,与夕阳一起老去,不问归途。
当有人催他走时,他很矫情答道,我不想走了。
众人皆笑他痴。
其实他一点也不痴,因了魂魄已化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