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一次站在你的跟前,我都会陷入无边无际的深深感动之中,无法自拔。我想,那一定是你以独有的信息传递方式,在告诉着我什么。
我用我的眼睛看你,观察你的形态,凝视你的色彩,瞩目你的线条。一个词:粗壮高大,马上就从我的脑海中蹦了出来。
粗壮高大是很多古树的形态。但你的粗壮高大显得与众不同。
我试图用对比和比喻等手法,把你从众多的古树形态中标志出来。我说,你的粗壮高大不似黄土高坡的白杨,你没有笔直的干、笔直的枝。我说,你的枝干有点像沙漠戈壁里的胡杨,干有直,枝有曲,是包含着虬曲盘旋的粗壮高大。但我也不敢肯定你和胡杨完全一样,因为我从没有像站在你面前这样站在一棵胡杨树下看过胡杨。我只是依据我学到的一点常识认为,天下既然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那也就没有两棵形态完全一样的树。你的每一棵树都有着各自的粗壮高大,不屑于雷同。我想,是不是在你们的世界里,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才最重要。
二
我在冬天里看你,你身披一件雪衣,那雪衣薄如轻纱,若隐若现,柔柔的一直拖垂到地面,给沉稳的你增添了不少飘逸和恬淡,而你,一定是不自知的,我想。那天,阳光通透,蓝天澄澈,你的姿态尽显,自信而俨然,从躯干到枝条,逐次伸开,向外向上绵延开去,也次第细下去。从我的角度看,最末端的枝条,细得竟然像发丝,还泛着高贵的灰白。
我在春天里看你,你的最小的丫枝都挂满了绿叶,一丛一丛,一串一串,绿得发亮,摇曳出大片大片的明媚。也有极个别的丫枝依旧灰黑,像是贪睡的孩子,被遗忘在了前一个冬季,也许下一个春天它就会赶上来,也许永远不会。有的丫枝断了,不知是被风吹断的还是被人折断的,突兀的留下一段残臂。有的丫枝,从粗壮的老树干上新冒出来,细细的,嫩嫩的,挂着几片调皮的叶子,我想,它一定不是为了要成长为一个大的丫杈,而只是为了证明你身体的每一处都充满了活力。
冬天里,你的干是灰黑里泛着白,当然,如果细看,应该还夹杂着许多其他细小的色彩。你没有光滑的皮,也没有银色的晕圈。你的皮有着深深的褶皱,一条条沟壑,纵横交错,像历尽沧桑的老人的额和手。春天里,我看见你的皮肤变得润泽了,树干上的青苔由冬天的枯黄转为青绿,充溢着水分。你与这些苔藓植物浑然一体,一任谁谈论共生还是寄生关系,已经不再重要。
三
也许是褶皱太深,你的身体裂开了一条缝,水进去了,尘土进去了,我想象无数的小虫子和小动物也进去了,它们把这个缝当成了乐园。后来,这个缝越来越大,大成了一个洞,洞里松松软软的,碎了一层厚厚的木屑。人说:树只怕没皮,不怕空心。但我看到了你因为空心,枝干不堪重负,逐渐歪斜,最终,在某一个夜晚,因为一场大雨、一场暴风雪或一次闪电雷击,你倒下了,匍匐在了大地上,于是,你开始逐渐腐烂,融进泥里、水里,我猜,这就是你自然轮回的方式。
我看到你在地面的一些根,也许是往下扎时用力过猛,身子都扭曲了,冒出了地面,像是在跟大地掰手腕,肌肉和青筋条条绽露。我知道,在川西高原扎根十分不易。川西高原地表土层薄,鹅卵石、碎石遍布土层深处,而且,两米以下可能就是常年不化的冻土。真的很难想象,你的根在地下是如何与那些坚硬的石块和冻土较量的。人们只看到你向上的力量,没有看到你向下的力量。我以为,你向下的力量有多大,向上的力量才有多大。
四
你扎根在从雪山流下的溪水两旁,你的附近,一般就住着几户人家,红色的房顶,灰黑的石墙。像成都平原的林盘,有人家的地方就有竹林,但我知道那竹是人栽种的。而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生长在这里?是谁把你带来种下的?又交给了你什么样的使命?
你在高原生活了多少个世纪?你究竟活了多少年才活成现在这个样子?是谁赋予了你生长的规律?是谁赋予了你成长的意义?我有很多疑问,但我不知道答案。
我很遗憾,没能在每个季节都来看你,即使来了,又没能与你对坐一天,因此,我再也没有能力更精确、更细致地描述你了。
我虽然看到了你,被你感动,但我并没有真正的完全懂你。我是一个飘荡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的游客,我不停地变换着生活的地方,我从来就没有完整地看过一季麦子从播种到收割的变化,我不知道妈妈怎么逐渐变老的,不知道老家房子怎么慢慢变旧的。我没有能够像你一样,在一个地方扎根一辈子,静以悟动,不悲不喜,看云的游荡,看风的飘散,看雪的飞舞,看水的流淌,看人的来来去去,看世间的生生死死,然后,你也过完你的一生。
以前,我自以为不断的奔走和追逐可以获得更多。面对你,我觉察了我的肤浅,我不再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