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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奇热,太阳落下一道道光辐,将茅坪河水煮热了。栖息在春秋寨石墙上的斑鸠振翮而起,翼羽划过天际,落下一道灰色弧线,划破蓝天,然后择一阴凉处鹄立,停止啼鸣对唱。静默,其实是在等待一场声震天地的呜(巫)音喇叭及端公舞,那是穿越千古的楚国宫廷乐舞啊。
长长铜喇叭举了起来,伸向天空,巫音喇叭第六代国家级非遗传人刘国福环顾左右,8位乐师站成半个回字形,着黄衣,戴头盖,腰间系着红带,后边端公舞班底已准备就绪,舞者皆身穿黑袍、紫袍,手持法器,人未舞,额头汗水淋漓。刘家巫音班子与端公舞班,国家级和省级非遗传承人,今天要为来的嘉宾吹奏一曲,旋舞一场。
楚人之俗,自古“信巫鬼,重淫祀”。在夏日里等待一场盛装巫音喇叭端公舞,与其说在求神中永生,不如说是在吹奏舞蹈中燃烧。襄阳、南阳盆地的气温太高了,彼时穿长袍,不啻酷暑盔甲护身,汗水如泉涌,可以倒出一桶水。可是,巫音与端公舞是古楚国宫廷音乐与舞蹈的绝配,就得戏袍盛装,一派战国风,一场巫音动地喜,远方客人,请您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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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春秋寨入口戛然停下。
他想起昨晚做的荆山春秋大梦。那是楚国开国之君熊绎吧,国都设在丹阳城(今南漳县城关附近)。周天子会盟岐山,熊绎坐着四乘骑的马车,风尘仆仆赶到岐山参加会盟。仪式前,一位大臣逐一请齐晋鲁及卫国诸侯入席,而熊绎不在贵宾席上,被另一位大臣领到东夷鲜卑国君身边,一起安放滤酒用的蓍草,那是侍者之活啊。祭拜天地国君师后,周天子对齐晋诸侯赏赐珍宝,独无楚子。周天子内外有别,只赏内戚王,对外姓诸侯有点冷落,不封亦不赏。
奇耻大辱啊!驾长车返丹阳王城,熊绎心中愤愤不平,向荆楚天空发誓,筚路蓝缕,励精图治,让周天子知道楚子并非等闲之辈。回到丹阳,熊绎招手唤来大臣,吹一场巫音喇叭吧,朕要压压惊,洗礼受辱之魂。于是,宫廷乐师旷被召来了,他是巫音喇叭的鼻祖,拍手唤出乐班,将铜喇叭伸向天际,1.6米长,长号嘹亮,喇叭声咽,这才是楚国宫廷的雅声正音,虽出自劳动的号子,采撷于民间,却为宫廷乐师作曲配器,按照中国古乐“宫、商、角、徵、羽”的徵音,填音符作歌,配之端公舞,那是楚国最美的音乐舞蹈史诗,迄今仍为楚国宫廷的音乐化石。听了巫音喇叭,看过端公舞,会有惊为天人之感,通巫术,与鬼神交,感应天地浩气,楚子又满血复活了,将受辱之事抛到丹阳城外。翌日,换上芒鞋、布衣,竹杖穿林过,带着王后跟着百姓砍荆棘,劈山垦田,修渠,可谓卧薪荆山人不悔,终于崛起于南夷之地。
然而,300多年楚王都城经不起岁月风吹雨打,兵燹,水淹,屠城,最终只剩下废墟,城墙坍塌,铸剑为犁,嵯峨楚宫化作旷野桑田,只有楚子听过的巫音喇叭活着,遗落民间,成了一个个家庭演奏乐坊,续巫音之魂,楚歌从远风中吹过来,伴着端公舞穿插的旋律,衣袍窸窣,回响在春秋寨的石墙上,听呆那对多情的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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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脚跨下车门,眼前遽然一亮,楚国风,好大的阵式与排场啊,眼前惊现一片上古楚乐的艺术之海。刘家巫音喇叭班主刘国福见车门一开,手从空中劈下,两个长号师对准长号铜嘴,运气,胸有千壑,首奏喜调“何仙姑”,喜曲的旋律,呜呜声裂帛,随山风吹来的是悠远沉雄。他踩着巫音的节拍,眼前一片虚空,热海波涌,激荡在荆楚百姓心田的巫音、编钟、九歌,随着锣鼓、大镲和端公舞蹈旋律,将楚国风俗一览无余,极尽古楚国音乐舞蹈的原始之美,唤醒一个南蛮夷后代沉寂的文心元气。
来南漳前,他曾做足案头功课,知巫音喇叭乃上古中国音乐“宫、商、角、徵、羽”,变调,徵声滑出,变幻莫测,诡谲怪异,平缓内敛更见深沉,激昂却有度,沈约则放逸。巫音喇叭距今2600余年,处春秋南蛮之远,山鬼踏歌来,问天听惊雷,九歌不及巫音老,一曲歌罢叹离骚。所幸,听巫音喇叭前,他溯中国古乐的屐痕,只走到大唐。2005年,他曾在海淀剧院观看过大唐皇家乐班演奏的工尺曲,那也是一群农民。唐亡后,皇家乐师班沦落于宝鸡山野,弃锣鼓琵琶笛箫而耕作,却不荒祖上的六艺。农闲时,一个村庄的农民用握锄头和割麦子的手,反弹琵琶工尺曲,竹箫一曲动京城,抚古筝,敲长鼓,胡曲翩翩霓裳羽衣舞。长安城的大唐气韵,留在1300多年后农家男女老少的浅吟低唱中。而巫音喇叭呢,比工尺曲更古老,更神秘怪异。
巫音雅声动丹阳。刘国福和他的刘家班乐师,8个人站成一个圈,两只长号,旁边是两只唢呐,左右各两位大钹、小镲和勾锣的锣手鼓师。
“呜呜——”长号第一声,初啼巫音喇叭,音域一开,犹如天籁雪落,悄然抹去山间的热浪,落下的是巫音喇叭序曲。喜调开门,靠姑、娶亲调。两只长号高昂于天,喊山,百花生灵踏紫气而来,旭日初升,迎亲队伍带来一路祥云。踩在鼓点上,远芳,山道,旷野,村庄,熙来人攘,渐次热烈起来。喇叭随声而起,那是唢呐味道,欢快,激昂,是老百姓的日子,不经意间,就带入了高潮。随后,怀鼓、边鼓、凸鼓,鼓点四起,犹如楚王大军出征,鼓点如铁蹄踏过石板路,如雨,如雷,如电。最有趣的是大钹、小镲和勾锣和鸣,两位手持勾锣的乐师,敲上几轮钩锣,然后朝空中一抛,至最高点,落下来,接到手中,再敲上一曲,令人眼花缭乱,如雾里看花,雪中观景,青石板路上走马。虽然时令已是苦夏,却吹出了春深。刘国福巫音喇叭表演大获成功。
该看看巫舞了。巫音喇叭还在演奏,祭神驱鬼的端公起舞了,此舞盛行于南漳薛坪一带,跳得最好的是老坛主秦应楷,在当地名气最大,可已作古多年。而他的弟子姚凯80多岁了。今天端公舞戏班,分为上坛、下坛以及顶神者与站案者。顶神者为端公,手执法器或者打击乐器,边做法事,边唱边舞,与上天神灵对话。站案者则伫立一侧,主要是伴奏、伴唱,合声齐鸣,配合端公完成法事。那天端公振振有词,八卦旗、令牌、牛角号、镇坛术,十八般法术一一派上用场。演至高潮处,莫过于翻身、旋转、穿梭,左边舞者向右穿梭过来,右边舞者向左边穿梭过来,舞蹈变幻多端,令人目不暇接。自然崇拜、生殖崇拜、图腾崇拜,成了端公舞的最高境界。有时,一场端公舞跳下来要一天一夜,大户人家则跳三天三夜。山鬼已远,望荆山兮,丹阳城郭如烟如梦,汉水女神踏巫音喇叭的旋律而来,众人皆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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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福从记事起,就听爷爷吹巫音喇叭,他觉得那唢呐声妙曼之极。后来爷爷老了,刘家班子坛主成了父亲。爷爷只有在县里和省里来人时偶然出场,露一下身手,获得满堂喝采。他跑到爷爷跟前请求道,收我为徒弟吧。
爷爷不理他,目光如炬,望着远处的山野,刘家班主传位人是你爹,到你16岁时,胸襟大了,可纳山岳,风掠汉水,气足了,吹得动长号,再说吧。刘国福懂了,爷爷是要考察他的艺术天分,看几个孙子谁能做巫音喇叭的传人。楚国宫廷巫音喇叭,至今遗存120多首古曲,分为喜曲和悲曲。喜曲用于民间红事,悲曲用于乡间白事,刘家班除了节日庙会吹打外,更多时间活跃于民间,为乡亲们红白喜事助乐。后来,爷爷垂垂老矣,爬不动山路,遂将刘家巫音班主传于父亲,可是他仍旧曲不离口,号不离手。春天,太阳刚爬上东边山冈,照着巡检镇文家垭村老屋,爷爷躺在竹椅上,远望初升的太阳,哼起巫音乐曲:“哑嗨哦呵唉咿哑,咿须矣,也咳哑呵嗨。”
这是楚国宫廷乐师师旷留下的古乐,声调诡谲怪异,与楚人崇巫信鬼一脉相承。少年听曲睡梦中,天将破晓,似有神巫穿越千山,踏着云朵与风神而来。刘国福喜欢爷爷哼的古曲,暗自跟着学,他记性好,爷爷每日哼一曲,他熟记一支,120多天后,古楚国宫廷遗落民间的古乐,刘国福都会哼了。哀姑、靠姑、别枝子、官调、白鹤谣、月月落、月月高……每个曲调,吟唱得像模像样,令爷爷刮目相看。
小子可教也。爷爷将刘国福叫到跟前,拿过长号,嘴唇与喇叭对口形,收腹,吸气,刹那破腔而出。最难掌握的是手音、口音、揉音,如何混声一音,吹出浑厚、诡异、悠远之感。爷爷教他要诀与技巧,他聪明,领悟快,很快就掌握了。其实这些古歌,还在摇篮中,刘国福就听爷爷吟唱,烂熟于心,爷爷一哼过,所有的梦呓都被激活了。
小子,我就只能教你这些了。爷爷说,跟你父亲刘定家去学吧,吹长号时,两支喇叭同时吹,两个乐师交换摸音,这叫你吹喇叭我摸音,难度极高,够你练一辈子。刘国福磕头一拜。爷爷说,小子记住,将来你也会当班主,刘家班有一条铁规:“进门不吹叶叶落,出门不吹上山坡”。
从16岁起,刘国福跟着父亲学偷换气、甩马锣、换拇眼,这是吹奏“巫音”的三大传统技法。偷换气是“巫音”艺人的基本功,学会偷换气,长号唢呐,一吹几里路,都不会歇一口气。吹长号,胸腔和腹部要特别给力,逢喜事,长号吹出“哈哈”之声,幽默风趣,令东家喜上眉梢;遇白事,长号吹出“呜呜”之声,让亲人怆然涕下。父亲最后又让他学打击乐,将一面巴掌大钩锣,敲出一曲节拍,然后左右锣师配合,轮换将钩抛甩向天空,就像一只妙音金鸟鹞然而起,在空中划一个圆弧,旋转落下。喇叭、唢呐调儿越长,锣师甩得越高,钩锣冲天一鸣,大盘小盘落玉珠,落成锣鼓铿锵。
山风过耳,千年已逝,楚王在荆山的王宫城池,都化作一抷黄土,唯有沾着人间烟火的巫音喇叭,王室乐班,从宫廷走向民间,在千年的红白喜事中存活下来,既保留了古楚国宫廷的高古典雅,又融入楚国民间巫卜文化的神秘、诡异。
一曲歌罢丹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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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奏一曲巫音悲调吧。他心中有几分期许。楚国熊氏,自熊绎被周成王封为楚子,都丹阳城,横亘春秋战国,经43 代诸侯,到公元前223年被秦将王翦攻破郢都,亡国,历时819年。巫音呜呜,悲喜交集,虽为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一度定鼎中原,可是多慷慨悲歌,多海棠血泪,多高人壮士,惟有巫音悲调,可慰忠魂,可祭故国啊。
巫音第六代传人刘国福知我心,演完一曲曲喜调后,他竟然指挥巫音乐师吹起了“白鹤谣”“上山坡”,这才是真正意义的大悲乐。虽为悲音,却有正声、正气。巫音的悲歌是招魂调,是离骚赋,是壮士歌,呜呜发声,喊山,喊大江过石门,深水静流狂涛,将逝者的祭祀与悲情,藏于雅音,落花于逝水东去。悲恸时却含激昂之铿,死寂中有亡魂列阵,蹄声、喊声、杀声、哭声、歌声汇成大江汉魂,四面楚歌,并非败象,那是乡音乡愁楚韵,更有缅怀祖先丰功伟业的豪迈。在呜呜唢呐声的乱石穿空中,更添了一种与巫符、神灵感应时的神秘与从容。他沉浸在巫音喇叭悠长激昂的悲调中,彼时,一群白鹭、一只白鹤在巫音袅袅古乐声中高飞天际,是白衣高士屈子归来了吧?
千年过矣。丹阳城早已灰飞烟灭,郢都化作桑田,屈子踏浪归来,那双忧患之目,一直悲泪纵横,落成雨点,化为粽子,落入汨罗江、汉水。2000多年了,巫音喇叭犹在,屈子犹在,离骚成歌,何必还要天问,今天赤县尽是好日子,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先贤期盼的小康圆梦。大武汉、大襄阳万丈高楼,连郭成城,胜于丹阳城、郢都千万倍。端午节,还有一个漫长的苦夏,属于屈子。丹阳故都的乐班为一颗赤心、一颗文心、一位忠魂吹奏了千年。巫音喇叭长号昂得高高的,摸音、抛锣,一曲白鹤谣,渐进高潮。每年端午节,每年夏天,巫音喇叭乐班都在吹。吹得白鹤盘旋于秧田中、大江滨。屈子就是那只白鹤,涉江,过沅水、溆水,踏湘水而来。踯躅经年的屈大夫啊,听到秦军攻破了郢都,故国不可归兮,惟有魂返,于是纵身一跳,楚子熊绎听过的白鹤谣,成了屈子的最后宿命。巫音悲来,唢呐声咽,一个楚国在哭,挽《九歌》而祭屈子,一排白鹭从岭上掠过茅坪河,兰汀香芷,清泉碧流,映着春秋古寨,映着一颗文心不死。巫音戛然而止,白鹤掠过,浪花溅起,卷起千堆雪,那投江的涛声,那巫音,其实就是一个古老民族的心跳。
白鹤谣刚落下最后一声长号。另一曲悲调“别枝子”又起,依然是古楚国宫曲,平缓的吹奏渐入佳境,巫神过楚道旋律铿锵,丽日晴空山雨欲来,呜呜长号惊雷平地起。他悚然一惊,这样的巫音,这样的古乐,只属于一个楚人,非西楚霸王莫属。他是楚国名将之后,半世辉煌,垓下之战是英雄末路,是西楚霸王的黄昏,就像丹阳城郭日暮黄昏一样,血溅天幕。退回江东,他可以再扳回一局,可英雄骄傲,不愿低下高贵的头颅,万千楚国子弟相随,一将独归,无颜见楚国父老啊!当他自刎乌江、将项上之头割给船工时,那一刻就注定了西楚霸王的不朽。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荆山楚韵,巫音悲歌,就是为英雄归来而奏。
呜(巫)音喇叭声咽,狂飙一曲动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