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新作《北流》承继了以往的个人化写作风格,进一步展现了丰富驳杂的微观世界生活史。非线性叙事的故事从她自传体的讲述,深入拓展到作家的母亲、弟弟和成长旅途中的亲朋故交。他们的悲欢喜乐、风雨漂泊,通过碎片化的生活流凝聚在了北流这个小县城,这个作家肉身和灵魂的故乡。
这部数十万字的小说,总是在倾诉时间和记忆,这精神形式上的两大组件。正如学者季红真所指出的,“就其本质来说,所有的写作都是追忆。因此,作为一种主观的时间形式,追忆的本质是对抗时间的流逝,是自我巩固的一种方式。”而林白作为当代文坛的优秀作家,自然知道如何用扎实的细节描写来建构起真实可信的回忆,或者说记忆。作品不厌其烦地写各式颇具地方特色的菜肴、小吃的详尽做法,乃至新鲜入味的口感。还有两度丧夫的母亲梁远照,她的坚韧性格远超所有儿女,趟过生活一次又一次的风浪。母亲晚年的勤勉生活,对日常起居的精心打理,在作家女儿李跃豆笔下,映射出的是生而为人的那一份对于更好生活的渴望。就像远照最喜欢的那首印尼民谣《梭罗河》,“你的源泉来自梭罗,万重山送你一路前往”,朴素隽永又深刻的歌词中溢出的是人性最本真的对于善与永恒的追求,一种在日常生活中追寻生存意义的人生观。
林白曾在她的北流系列散文里,写过很多故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世界。对比阅读,显然与小说中的人物形成了互文关系,可以视作小说人物的原型。这些生活中的角色,有的因历史原因无法升学、就业,独身闯荡新疆,经历动荡复杂却丰沛的人生;有的曾是县城舞台上的一代名伶,有过光彩夺目的人生,老来归于平淡,蹉跎度日;还有作家的同学好友,年长的邻居,他们的生活环境、居住条件、日常生态,也被林白细腻的笔触忠实记录下来。那些单位宿舍的群居生活,家里家外的飞短流长、酸甜苦辣,无疑是时间和记忆在人生长河中的实体形式。
《北流》里有很多似梦似幻的故事碎片、场景和虚实交错的记忆,甚至有某种生活舞台上的魔幻感。这种真实回忆与虚构梦境的融合,自然是一个敏感多思的作家的灵感来源。林白从小就有观察事物、世界的独特敏锐眼光,她内秀的人格又往往能将童年的孤独寂寥乃至创伤,转化成文学创作中最细腻微妙、最接近神性的灵光迸发。而这部新长篇的故事发展,依然聚焦于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的广西,这也是林白这一代人人生历程中最丰富多彩,充满未知、不定与探索的黄金时代。不同于历史学家记录与传播的大事,林白用丰沛又带有些许伤感的文字构筑的北流,多的是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城市景观的更迭变迁,而这,才是大历史的基座。基座组成者的悲欢、沧桑,一代代的延续,正是历史面貌的鲜明体现。文学家的感悟,毫无疑问都来自这样民间社会的世态人情。大时代的挫折在林白的小说中隐去,日常生活的经营才是生活的主潮。
林白等女作家曾被冠以“私人写作”的头衔,突出彰显自我的主体性。而通过《北流》,我们看到的是标签背后,积淀着她深厚的生活阅历和对知识的充足积累。只有以这一切作基础,才能充分表达个人的主体性和对世界万物的认知。正如作家陈培浩所说:“现代社会使人,使个体,使一个思想者的自我成为了世间万物的基础。从这样一个新的世界观出发,产生了一种新的艺术作品观。它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的独特表达。”林白的作品无疑是现代社会的产物。然而,《北流》没有当下标榜个性、现代的一些小说的那种空虚无聊的空洞感,作家扎实深刻的生命体验,与文本中李跃豆的所思所想,构成了历史的呼应。真似假时假亦真,这样通透的创作精神,无疑对当下的创作,有着鲜明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