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跟一位作家对谈,他提到我生活的成都,说成都不像某些新兴城市建立在商业和资本的助推之上,而是扎根大地,离不开周围的乡土,甚至严重依赖周边地区的供养,并由此形成特有的“民间性”。
他说得对。所谓“天府之国”,最初也是因为“沃野千里,民殷粮富”,是归结到农业上的。可到了今天,连乡村的乡村性也有流失,更别说将近两千万人口的城市。不过成都的民间性依然活跃,这里的八千多家茶馆,很多是小街小巷和社区公园里的“坝坝茶”,坐在同一张茶桌上的,可能拥资巨万,也可能吃着低保。
有“坝坝茶”的地方,多傍着一条河。自从李冰父子辟玉垒山,引岷江水,便为成都缔造出庞大水系。在众多河渠中,有条从西北流来的小河,典籍里称它磨底河,但民间多叫摸底河。摸底河从郫县(今成都市郫都区)发源,经土桥镇进入成都市内,在百花潭附近与清河水汇流,注入南河。它途经的区域,有规模壮观的古庙宇建筑群落,有以三国名将黄忠命名的街区,有“西南第一丛林”青羊宫,有与三星堆一脉相承、蜚声海内外的金沙遗址博物馆……这些,是人的杰作,但如果没有摸底河的润泽,其中的诸多名胜,也许就不可能存在。
20年前,我从川东北来到成都,在金沙遗址百余米外落脚。那时候,遗址刚刚发现,周围还是农田,清早起来,出了小区,过条马路,就踏进了农人的菜地,油亮的沃土,泛出丰腴而翠绿的光,那是大白菜。若有农人在地里,就找他们买两棵,没有人,就自行拔出一窝,将钱放进坑儿,用块小石子压住。菜地的远处,是东一片西一片站立的阴影,那是竹林。川西多竹,川西人把竹林叫“林盘”,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多半有着少年记忆,按现在的说法,是附着了苏东坡的乡愁。菜地和林盘的近旁或下方,就是河。
将磨底河改写成摸底河,同样体现出民间性。河周边的街道和车站,都遵从典籍,写着磨底河,比如“磨底河横街”,但你要问周边百姓,他们会固执地说是摸底河,成都文人的笔下,也大多写作摸底河。他们改写的不是一个字,而是指证一条河的前世今生,同时也表达自己的怀想和期许。
旧时的摸底河,清亮得能一眼看透,摸底,不是用手,是用眼睛。清亮未必干净,但摸底河就是干净,能舀起来就烧茶水。摸底河的上源是走马河,再上源是岷江,本来走着自己的路,将近2300年前,它听从将令,改道南下,进入成都平原,滋养万千生灵。明末清初,连年的战乱使四川“尸骸遍野,荆棘塞途”,成都成为空城——“城中绝人迹十三年”,市廛闾巷,深隐于蔓草荒烟。清康熙年间,大规模移民入川,多数移民并非传说中那样绳捆索绑地押来,而是怀揣着梦想,自愿投奔,给予他们梦想的,就是河渠水网造就的天府之国。
可惜我入住成都时,摸底河的一碧到底已成为历史,只印在书上。即使夏秋时节,有时也只见河道,不见河流,河流成了静止的水洼,这里一块,那里一块,色泽暧昧,如同炼乳,河岸的树木,树木高处的天空,都照不出影子。一条没有倒影的河流,还能不能称为河流?当农田迅捷地消失,楼房鳞次栉比,摸底河就由乳白色变成深黑色,绵绵不绝地发出臭味。当时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八只鸟》,我多次见那八只水鸟一同出没,亲如一家,它们站在黑臭的河洲上,不鸣叫,不动步,只把头转来转去,彷徨四顾。
摸底河臭了十多年。这十多年里,河里没有鱼。当我眼里的那八只鸟在一个冬日的午后不知所踪,河道上也没有了鸟。沿河的“坝坝茶”,自然早已遁形。
2016年,摸底河整治,经3年努力,河水才慢慢有了河水的样子,臭味散了,鱼鸟回来了。摸底河爱生水草,长数丈,稍不留心就满河是,河水奔流,水草逐波,柔曼飘逸,如同舞蹈。鱼在草底下游,有时蹦跳一下,落在草的脊背上,感觉过于张狂,怕被人发现,被鸟啄食,又慌忙钻到草底下去。与之相应,“坝坝茶”又热闹起来,人们又在茶桌上叙友情,谈生意,讨论学问和人生。成都人喜欢什么事都去茶桌上办理,说他们喝茶是因为闲得慌,那是误解。作为移民城市,曾经五方杂处,各操本音,各依本俗,是遍布的茶坊让他们彼此熟悉,彼此理解,彼此交融,共同创造出一个新成都和新成都文化。
由此我想,所谓民间性,其实就是生长性,是质朴而强劲的生命活力。生命是互为依托、互相成就的,当一种生命辜负了另一种生命,必将殃及自身。
而今,若坐地铁7号线到金沙遗址博物馆站,广播里会提醒,说如果你去金沙遗址看文物,或去湿地公园看美景,就在这里下车。摸底河成了湿地公园,十数公里河岸,修了廊道,从廊道上过,听脚下水响,看清流逐浪,令人身心愉悦。我上下班都要走其中一段,其实不走河边更近些,但我宁愿走远路。特别是下班,当我踏上廊道,一身疲乏便“如水之流”。河里河外,涌动着丰赡的生命,最耀眼的是大白鹭,那些追逐湿地的生灵,几年前我看见孤独的一只,然后是两只、三只,几天前下班,在河洲上竟看见二十余只。它们在那里寻找食物,吃饱喝足,就沿河竞飞,飞得累了,便歇于河岸林梢。廊道里侧,遍植成都市花木芙蓉。芙蓉树长得不高,但还有的是榕树、黄桷树、银杏树等高大树木。
清晨,人们在廊道上跑步,傍晚,人们在廊道上散步,时不时站下来,望望河水,看看白鹭。白鹭很懂得与人同乐,近水顾影,或者“嘎——”的一声,欢乐地扑腾着翅膀;若是雄性,还把头上的小辫子摇几摇。
我身边的这条河流,摸底河,成为了一种见证,见证了我们这些年走过的路。
这是一条行稳致远的路,一条生生不息的路。
但还不够。某些市民,散步时喝完饮料,顺手就把瓶子扔进河里。有天河水太急,傍晚时分,一只乌龟翻上石坎,想歇口气,立即就有人想去把它抓住。河道的清理有时不及时。我们还没有完全建立起生命共同体的自觉意识,要成就自身精神内部的完整性,我们还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