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袤无垠的中国大陆,有一方钟灵毓秀、历史悠久之地,自古便以濒临黄河、内揽太行的山川形胜而著称,此即“晋国”(今山西一带)。在先秦典籍《左传》中,这里被誉为“表里山河”固若金汤。绵延八百里的太行山,上接燕山,下衔秦岭,既是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的地理分界线,同时还是京冀晋豫四省市之界山。古语云:“太行,天下之脊也。”这气势磅礴、巍峨挺拔的太行山,在一代代诗人作家的吟哦与叙述中,形成了意蕴丰赡的“太行”意象,形绘出一幅文学太行的大写意。
巍巍太行山,浩浩中华魂!太行山从北向南蜿蜒起伏,像一条巨龙卧伏在华夏大地上。明《潞安府志》记载:“居太行之巅,据天下之脊。自河内观之,则山高万仞,自朝歌望之,则如黑云在半天。”这样一种山岭纵横的恶劣环境,一方面滋生了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精卫填海、愚公移山等沉雄壮美的神话故事,另一方面也锤炼了太行儿女的意志,孕育出他们不畏艰险、勇往直前的性格。正是这种顽强不屈的文化心理,成为太行民众生生不息的原动力,构筑了刚毅坚韧的太行精神,并积淀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底色。太行山也从地理意义上的“天下之脊”被赋予文化意义上的“民族脊梁”,“太行”意象由此进入中国历史文化之中,成为了一个大写的文化符号,被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反复咏颂。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直接以“太行”作为咏颂对象的诗文比比皆是,例如曹操、李白等诗人的名句“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元好问、郝经歌咏太行山旺盛元气和精神风骨的诗句“太行元气老不死,上与左界分山河”“举首见太行,逸翠蜚万丈。爽朗肝胆张,豁达气宇旷”。这些诗歌表面上看似多慨叹太行山之险峻,实则却表达了一种雄豪无畏之气和坚韧不馁的精神。由此可见,从上古英雄神话到近古诗文创作,积淀出“太行”意象丰富而沉郁的双重内涵:它既包含雄浑高峻、充满艰险之意,也蕴含了不惧困难和勇于挑战的英雄主义情怀,两重内涵共同构成“太行”意象阳刚美的审美特征。伴随着时代的演进,这种“阳刚美”也在增添新质,并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书写中的重要元素。
中国现代文学拥有强烈的红色基因,“太行”意象也成为新文学中与人民革命事业息息相关的核心意象。其中最突出和震撼的,无疑是抗战文学中对抗战前线和“太行山脊梁”的书写。
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抗战时期,进步作家活跃于太行山主战场,以笔为枪,在纪实文学中对“太行”意象在质蕴上加以艺术升华,赋予其“新中国圣山与脊梁”的时代内涵。如爱国将领续范亭在《“七七”抗战六周年寄晋西北同胞及诸同志并以自勉》中生动地写道:“中国近代产生了一个新的巨人,这个巨人足抵长江,头在延安,两只巨手把握了泰山与恒山,他的脊骨就是南北贯通两千里的太行山。”卞之琳在《第七七二团在太行山一带》中这样描写:“太行山,新中国的圣山,三千里一条脊梁,你从黄河边直伸到北平近郊,在这次空前大规模的民族解放战争里起了支柱的作用,华北的大厦,中国的大厦,在将倾的时候,幸而有你这一只独木,先来撑一撑,然后大家来,终于撑住了。”这里都借太行山意象歌颂了筑起新中国脊梁的英雄精神。
尤值一提的是,抗战时期,朱德、陈毅等中共高级将领均深入山西前线,并留下了凸显“太行”意象的光辉诗篇。如朱德的七律《太行春感》:“远望春光镇日阴,太行高耸气森森。忠肝不洒中原泪,壮志坚持北伐心……从来燕赵多豪杰,驱逐倭儿共一樽。”作者借太行春一抒革命豪情,歌颂了共产党领导下抗日军民的英雄气概。又如陈毅的《过太行山书怀》:“太行山似海,波澜壮天地。山峡十九转,奇峰当面立……决策赖延安,太行天下脊。一九四二年,苦战破铁壁。”诗中借太行山的巍峨雄姿,写出共产党领导下抗日根据地的豪气干云和艰苦战斗。此外,赵树理的小说《李家庄的变迁》《李有才板话》等作品中,也形象地写出太行山地区开展的抗日斗争,真实再现了“牺盟会”发动群众参加抗战、实行减租减息、成立自卫队、建立抗日根据地等活动,塑造了太行民众不畏艰险、英勇抗日的群像。
当抗战的硝烟散去,经解放战争,中国人民终于迎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文学家也自然将笔墨聚焦于新中国建设上。太行人民所创造的业绩和“太行”意象,再一次进入作家的视界。如人大代表申纪兰率先实践和倡导男女“同工同酬”,提案被写进宪法;劳模李顺达的农村合作化实践在全国产生广泛影响,他们的故事和形象很快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这方面有青稞的《甩掉扁担》《武侯梨》、长青的《入党那年》等作品,再现了新中国建设者的奋进精神。而独具特点的是,“太行”意象总是贯穿于这些作品的人物形象体系中,借文学化手法彰显劳模们的英雄本色和顽强精神。如《甩掉扁担》,写申纪兰所住的平顺西沟自然条件恶劣,“连条正经道儿也没有”“一到送粪、收秋的时节,全靠一条扁担担去又担回。过去会编山歌的人唱道:‘住在太行山,扁担不离肩。腰板儿成弓,脚板长满茧’。”面对恶劣的生存条件,申纪兰硬是带领“十二姐妹”不畏艰难,靠人力修通了上山的路。作品巧妙地借“太行扁担”的意象,歌颂了社会主义主人翁精神和改天换地的创造精神。再如《入党那年》,也以“太行”意象为底色:“一九三六年简直就是鬼门关,打入夏起,山沟里就没见上一丝阳光,黑压压云像座大山,压得人们喘不上气来”,而“就在这年,八路军在太行山建立了抗日政府,让穷苦农民重新升起生活的希望”。我们看到了“太行山”山沟之苦、交租之苦,也看到觉悟了的农民建设新中国的干劲和扬眉吐气的精神状态,而这样一种新旧对比的艺术效果无疑与“太行”意象的审美营造有关。
新时期以来,女作家葛水平的长篇小说《活水》,以太行地区山神凹村为中心写出了改革开放40年的历史变化。这是个典型的太行山村庄,“在向阳的陡坡圪梁上,零零散散的窑洞错落有致铺排开,有住在山圪崂里的,有凸显在土堆堆上的,有些是独门独院,有些是几户一起。眼面处,码在崖畔上的柴火垛子搭晒着这家人的衣裳铺盖,便知道那里藏着人家”。作家写当初人们川流不息,从山里走向山外的世界,多年后他们因“根”在故乡又回到村子。尤其是年轻一代的返乡创业,开启了乡村新的希望,就像小说中描写的:“当山神凹大面积土地种植了旱地西红柿时,申小屠明白了,拥有土地的人才能理解生活的美好。”
除了小说,纪实文学方面,蒋殊的《重回1937》《沁源1942》等,将视野倾注于太行太岳革命老区,记述了当年老兵们的烽火岁月。其中,《重回1937》更以口述实录的独特方式,再现地处太行山腹地的武乡抗日前线,形象而逼真地呈现了“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热土一抔魂”的武乡全民抗战史。上述文学作品的书写,让“太行老兵”“太行人民”这样一些群像跃然而出,形象地阐释了“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的理念,也将不泯的太行精神传递于今,为新时代民族精神提供了红色基因和血脉滋养。
(侯文宜系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杨丽系山西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