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离开才能拥有之地”,忘记了这句话从何听到,却一直刻在了记忆中。自从工作调动到了北京,在地理意义上距离故乡越来越远之后,就更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人的心上如果长有眼睛的话,心上的眼睛如果也会老花的话,可能确实需要把故乡放到适当远的距离,才能够更清晰地聚焦它,更真切地看到它。
也许是因为远离了的缘故,近一年来,每次回去,我都会格外贪恋,趁着空就使劲儿地东跑西跑。主要是去村庄。生我养我的那个名叫杨庄的村子位于河南省焦作市的南部平原上,因为和市区挨得近,现在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想要看形态完整的村庄,最好的选择是一路朝北,到南太行的山里去。以赫赫有名的云台山景区为中心,它的前后左右就星罗棋布着诸多大大小小的村庄。修武县近几年正着力推进的县域美学经济,就是以这些村庄为主体。亲友们但凡有空,就会陪我上山。其实无论我回不回来,他们都经常上山,看他们的朋友圈就能欣赏到山中的四季美景,隔着屏幕都能闻到他们晒的应季美食。
看得多了,就想写。看得再多些,却又不知从何写起。究其根源,还是看得不够。那就继续看。申报中国作家协会的定点深入生活项目时,我选了两个具有代表性的村子作为驻扎点,一个是浅山区的大南坡村。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大南坡凭着煤炭资源一度非常富裕。后来煤炭资源枯竭,环境也被破坏得很不堪,和无数村庄曾经的命运一样,青壮年出去打工,出去就不愿意再回来,偌大的村庄变得破败寂寥,渐渐成了一个空架子。政府主导的美学经济规划到了这里后,村里原有的大礼堂、学校、祠堂、村委会等这些重要的公共建筑都被富有经验的乡建团队逐一做了精细的修复,修复得原汁原味,很快成了网红打卡地,游客们纷至沓来。与此同时,社区营造也深入到了村庄内部,村民们自发组织环保队定期捡垃圾,恢复了昔年的怀梆剧团重新开始排演,村民们学习着各种手工艺制作……如今的大南坡弥漫着丰饶的活力,生机重新焕发出来,充盈着内外。
如果是说大南坡的振兴方式是“先规划,后生长”,那么一斗水村的路径可谓偏于“先生长,后规划”。这个卧在太行山怀抱的村子在云台山的最高峰——茱萸峰的峰后,属于深山区,以石头房为特色民居,2013年就入选了“中国传统村落”,确实也保留着浓厚的传统韵味。村庄紧挨着联通晋豫的白陉古道,新世纪以来,因云台山景区的辐射性影响和乡村旅游业的日趋兴盛,自发到这个村子里游玩和小住的人越来越多,村民们便自主经营起了多家民宿和农家乐,形成了一定的规模。近年来,政府也对其进行了必要的引领和扶持,进一步提升和完善了水、电、道路、环保等配套的基础设施,既保护了其璞玉浑金的天然风韵,也使之更适宜于时代的发展需求。两年来,断断续续地,我在这个村子住了颇多一些时日,进到许多家串门闲坐,听到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每到这些村庄里,都会感觉到既熟悉,又陌生。既是熟悉中的陌生,也是陌生中的熟悉。熟悉是因为它们的气息跟我的杨庄是那么相近,陌生是因为它们与我的杨庄又是那么截然不同。每次看到村民们由衷的笑容,听到他们鲜活的讲述,我都忍不住感叹,这真不是坐在书房里能想象出来的啊。我当然也清楚,乡村存在着很多问题,需要严峻的审视和探讨。那些问题确实也是现实一种。可我所看到的这些不也是现实一种吗?对于乡村的架空判断,永远都只是一篇干枯的论文。只有走到乡村内部去仔细端详,你才会知道,它蕴藏的其实是一部怎样丰沛丰满的小说。
我的杨庄已经越来越接近于一个实体破碎的地理名词。作为紧邻城市的乡村,作为城市化进程中一种乡村样态,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虽然我是如此怀念。在深入到大南坡和一斗水这些村子后我更确认了这一点。什么事物不在变动呢?都在变动中。乡村亦然。浩荡的岁月风云涤荡到了乡村,它会撕裂,会疼痛,会衰老,甚至会黯然神伤。但当时节转换,甘霖细雨洒来,它自然也会洗净尘灰,再现姿彩。——不知道别人怎样,反正我是越看越有意思,越看越爱看。作为一个半主半客的人,我时近时远地看着这些村庄,感受着它们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动人魅力。我知道,我的杨庄在它们这里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或者说,它们在替我的杨庄活着,且活得是那么滋味美妙,意趣无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