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上摆放着9颗球果。球果楔状长圆形,黄褐色,和土花生差不多大。我把球果托在掌心,像托着一座万仞之山。
这是南方铁杉的球果,是我从武夷山主峰黄岗山西坡捡回来的。如果说,有什么树最值得我神往,那便是南方铁杉。
黄岗山是武夷山脉主峰,海拔2160.8米,被称为华东屋脊,处于江西上饶市铅山县境内。我们的车行至桐木关。武夷山以桐木关为界,以南归福建省管辖,称南武夷,以北归江西省管辖,称北武夷。北武夷山2002年晋升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是世界罕见的生物基因库,更是一个尘封的神秘世界。
在古代,桐木关是闽赣第一关,茶叶丝绸之路亦由此发端。山道险峻,悬崖壁立。车在山中转了半个来小时,眼前突兀一片冲天而起的南方铁杉林。南方铁杉似杉非杉,是松科大家族的重要一员,墨绿而油黑。
在一处弯道边,车停了下来。保护区分管科研的副局长方毅充满豪情地对我说:这个地方叫猪母坑,海拔1850米,武夷山的南方铁杉种群分布约1560公顷,在世界范围内罕见,同一纬度,也仅有武夷山分布,以猪母坑的种群分布面积最大。生物多样性保护专家郭英荣指着路边一棵高耸入云的南方铁杉说:看看吧,这是南方铁杉之王,胸径有127厘米。
我仰头望着树王。它高大挺拔,独干直条而上,枝桠一层压一层,形成巨大的冠盖,如高塔。干桠平展外斜而树梢微微翘起,针叶如梳,平散而开如摇扇。我数了数枝桠层,有18层。冠盖严实,但针叶并不层叠稠密,一根根枝桠分割出天空线,透出纯白的天光。
路边空地竖了一块科普牌,蓝底白字:南方铁杉为松科铁杉属下一变种。是我国特有的珍稀裸子植物,第三纪孑遗物种,被誉为植物界的“活化石”,在其他地区零星分布,唯有武夷山山脉黄岗山区域保留着面积约为400公顷。树龄约300年的南方铁杉原始林,极为罕见。这棵苍天古杉,已有500多年的历史,它树形高大、优美,且枝条众多像人的手臂一样伸展开来,我们称它为“千手观音”。
路下,是一片密密的南方铁杉林。我从公路跳下茅草地,地上是厚厚的积叶层,脚踩在积叶上,很松软。这块小山地是山鞍,颚部似地凸起,有13棵高大的南方铁杉,高入云天,冠盖遮住了整个山鞍。我抱了抱其中一棵,可以环手。郭英荣说,这里随便抱一棵南方铁杉,都是环抱粗,树龄普遍约有300年。
黄岗山多雨多雾。方毅说,今天阳光好,满山金光闪闪,十分难得。我站在林子里,看不到阳光,但光线很清晰。从山鞍右边而下,有一条很狭窄的小路,是行脚踩出来的。路斜缓,但很陡峭。郭英荣站在一棵南方铁杉下,说:谷底的对面,有一片90亩南方铁杉林,在2014年,是江西武夷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与南京林业大学合作的固定监测大样地,每年林学专家会去样地采集数据,走出了这么一条巴掌宽的路。
从山鞍俯瞰下去,簸箕形的山谷并不深,高大茂密的乔木树冠如一片绿色之海,在寂静中涌动。树王冲天而上,高约35米,如一朵墨绿的蘑菇云。山谷中的高大乔木以南方铁杉为主,可林下积了厚厚的阔叶树落叶。
沿谷而下,郭英荣很神秘地交代我:这一带是黄腹角雉的主要栖息地之一,常有黄腹角雉出来觅食或求偶,黄腹角雉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全球种群数量约4000只,与江西省鸟白鹤一样珍贵。
我竖起耳朵听林中动静,山谷静谧,“呿哩,呿哩,呿哩”,鸟的啼鸣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是一种鹟莺类鸟在叫,啼鸣清脆而悠远。
到了半山谷,涧水淙淙之声响彻。越往下,涧水声越响亮,听得出,涧水流量很大,流速激荡,哗哗哗,奔泻飞出沟谷。对面的山体巨型石壁横截,阔叶树丛生。菊花色的阳光盖住了山坡。而我身处之地,是南方铁杉生长最密集的地方。树干粗壮,树皮红润。树皮红润是生命旺盛的直接体现。
林中,一棵山矾和一棵女贞开出繁硕的白花。两棵树相距约20米,在同一个坡度上,树桠从南方铁杉的冠盖之下斜出,取得一片空隙。两树之花,均细碎纯白,花瓣有油质绒毛。这是山谷中唯独开花的两棵树。抵近谷底,有南方铁杉和其他松科树,倒在矮灌木中,寿终正寝。南方铁杉寿千年,但不是每一棵铁杉都能活三五百年,甚至千年,特定的地质、风向、酸碱度,决定了寿命。
下到了谷底,有一片槭树林,槭树并不粗,最粗的一棵只有碗口粗,但高约15米以上。谷底是一块约千平方米的平地,看得出,这里在10年前,有过高大乔木林,其中的几棵连片的高大乔木因为自然的原因,比如雪灾或泥石流,而死亡了,留下了树窗。槭科树以强大的繁殖力和生长力,占领了谷底。
我们沿路返回。我请教郭英荣:这大片南方铁杉林,我没看到一棵南方铁杉幼苗,都是高大粗壮的,这是什么原因?
他对北武夷木本植物有过8年的深入研究,他说,这就是南方铁杉珍稀之处。他拽下一支树桠给我看,说:南方铁杉主要分布在海拔1260-2010米之间,生长缓慢,树寿千年,可以延续至顶级群落并成为优势种,但花粉无气囊,多数散布距离不远,散布能力非常小,自然迁移能力很低,且生活在阴湿地带,是耐阴湿树种,却又喜欢阳光。南方铁杉以种子进行繁殖,且只有在环境适宜的斑块中才能萌发,幼苗幼树主要分布在林缘和林窗或者空旷地。在大森林中,一棵南方铁杉种子找到发芽生根的地方,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一棵南方铁杉,都是大自然杰出的造化。
在山鞍,我蹲下身子,扒开落叶找球果。风球果藏在落叶之下。球果很小,1/3节无名指长。我问郭英荣:黄山松、湿地松、油松、高山松、塔松,它们的松果都大如土豆,南方铁杉的松果怎么这样小?
松果大容易被松鼠发现,松鼠爱吃松果,松果小难发现,这就是南方铁杉进化而来的智慧。郭英荣说。
我捡了9颗球果,塞进了衣兜,长久仰望着南方铁杉之王树,便想:在时间的长河之中,人真是沧海一粟。人仅仅是树上的一支松针。
我眺望群山夹裹之下的桐木关大峡谷,夕晖暖照,绵亘百里,气吞江河。猪母坑的山坡悬直而下,南方铁杉林凌空耸立,每一棵南方铁杉如铁塔高悬。路边也即林缘地带,云锦杜鹃在爆血红色的倒尖型花苞,马银花则满树簇拥红花。
黄岗山是一座大自然的神庙。我每次来,都带着惊喜心。而这次来,更像是朝圣。南方铁杉值得我膜拜。一代代自然保护区的工作人员,为保护北武夷的生态多样性所付出的艰辛,更让我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