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历史文化名城范围,已与文化遗产区高度叠加、融合
进入7月,福建迎接世界遗产大会开幕的气氛已很浓烈。憋了两年的翘望,开始在福州的街头巷尾展现、绽放。但在相邻两小时车程的闽南泉州,激情被暂时压抑下来,祈盼化作了刻意的安静。我们在大会会场进行新闻采访,也把精力放在关注世界各地发生的情节,只在私下里为中国的这一申遗项目默默做些准备。
消息是在25日傍晚传出的:“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系列遗产获得评审通过,如愿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近年来,还没有哪个申遗项目能得到如此强烈的社会关注又引人向往。我在26日就到了泉州。那里依然热浪滚滚,但这丝毫没有阻住当地人和游客的激动与热情。大开元寺是被列入的22个遗产点之一,位于西街的大门上用了最大的横幅庆祝申遗成功。我去拜访时,又恰逢观音菩萨成道日,这在许多泉州人心头也是件大事。当地人非常愿意和我一起分享这种加倍的喜庆,在傍晚一边喝茶说史迹,一边让我品尝了用冰糖和糯米制作、重达48斤的“祈福米龟”。傍晚的泉州最是令人印象深刻,夕阳、高温将遍布古城的红砖建筑色彩渲染得更为浓重。当地黏土富含三氧化二铁。唐宋开始以之烧制成砖,色彩贴合闽南人热情豁达、喜好吉庆、敢拼敢赢的秉性。如果说要选用一个颜色来代表这座汇聚了闽南文化的城市,那我首推红砖之色——只有去体验了更多的文化遗产区,领会了东海的蓝、唐宋延续下来的花岗岩石建筑的淡灰或加上瓷器的岁月釉彩,此时才会觉得泉州还可有更宽广的选择。
这座城市在1982年被列为中国第一批历史文化名城。我每次去泉州,都以中山路为轴浸入城区深处。以前只需记录名城变化;现在则须心中明白:名城核心区也几乎全部重叠成为遗产区的一部分。我特意起个大早去看著名的“中菜市场”。申遗成功后,许多泉州旧时珍贵影像又在网络上开始热传。将20世纪80年代拍摄的泮宫菜市场画面与今日比对,除了摊贩不再挑卖刚孵出来的小鸡小鸭,特有的喧嚣还在,鱼摊仍然拥有最大的阵容;各种勾人食欲的鱼羹、鱼丸,也还保留了原有的模样。但如果仔细观察,显而易见的变化是周边新出现了众多考古工地和随处可见三角形的遗产区界桩。
虽然游人熙攘如织,但早市时光仍是属于泉州人的!水沟巷和竹街一头连着中菜市场,另一端连着三义庙和南薰门遗址。我特别喜欢在这个位置来看清晨过往:南薰门遗址碑周边的庙宇早早就摆出茶桶供路人解暑;老人买菜路过,很自然地在香火萦绕的香炉前略微停步,合十祈愿。这片市井中又密布了许多遗产点。与三义庙一墙之隔,就是一个游人尚未光顾的重要遗产:市舶司遗址。市舶司设置于1087年,当年就位于晋江江畔,是宋元国家政权管理海洋贸易事务的行政机构。这里的考古发掘已经持续了3年。我去现场看的时候,宋元时期的地面遗迹已经出土并被确认。考古工作者说,这应属于官方所有的较大型建筑的地面……
就这样,在历经多年未曾放弃的努力后,在2021年那个炙热的七月,泉州从一座历史悠久的历史文化名城,恬静、自如地变为一座全新的世界遗产城市。
如果设立一条“泉州小道”遗产体验线路,那么“零公里”应该在哪儿?
深沪是个夏日安静的小镇。目光越过深沪湾,可以看到遗产点万寿塔矗立在直线距离11千米外的北方山巅。宋元时起直至近代,万寿塔、六胜塔一直都是海船抵达泉州港的航行地标。两座塔的形象也出现在古代沿海地图和航海图中。最珍贵的是,这些地标环境特征,至今仍清晰可辨。骄阳下海风拂动,总能给拥在渔港上的慕名眺望者带来丝丝惬意。但只有当年远航抵达的人看到这一切时,那才真的称得上是心情酣畅。
与遍布泉州城内外的诸多遗存一样,万寿塔也以花岗岩建造,是一座仿楼阁式空心石塔。塔自身有21米高,天气晴朗之时,远在25千米之外的航船都能看到它。
深沪镇与石狮接壤,经济实力强劲,曾被授予“中国内衣名镇”。这里历史上出海人多、华侨多,人才辈出。我到镇上的时候恰逢休渔期,也就没能见到热闹的码头鱼市。港内的渔船整齐排列,桅杆密集得如同水上的森林。待到8月下旬休渔期结束,这个小镇才会苏醒过来。
也许很快,文化遗产资源会让这里变个样子……
从哪儿开始去理解作为世界遗产的泉州?与“红红火火”逛名城的旅游打卡方法不同,“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系列遗产描绘了一个1000年前的人类生活空间,但是能“看”到那个泉州并非易事——既需要专业的导引,更需要个人“安安静静”地感悟。我像许多人一样,一直想象着能在烟雨中、甚至在波涛中进出深沪湾和泉州湾,尽可能地贴近公元10至14世纪的季风季节,像航海者那样手搭凉棚般地寻望万寿塔和六胜塔。海况允许的前提下,当年的商船一鼓作气北上,半天时间就能穿过大坠岛、小坠岛抵达石湖码头和江口码头。刺桐港和泉州为航海者展开怀抱,带来欣喜。
我觉得深沪镇能够轻松、真实地实现这愿望中的一切!离开渔港时,我已经开始在盘算这条理想中的遗产价值体验线路并将它称之为“泉州小道”。体验泉州的“零公里”,应该远远地从数十公里之外的深沪湾启航——毕竟,当世界遗产委员会委派的国际专家前来评估时,也是从这里登船,眺望着那两座著名的航海地标,渐渐驶入了这个“海丝”时代的繁荣世界。
泉州系列遗产,多涉及石建筑、石材料和石工艺,后期保护需要极高专业经验。
我在泉州的采访,主要放在了两个方面:辨识这一系列遗产的空间范围、体会遗产价值的真实可信。这些遗产为何具有令人信服的真实性?考古发掘、文献记载和石匠都“帮了大忙”。遗产中的石质内容易存有更多的历史信息。22个遗产点中,有17个涉及石建筑、石材料和石工艺。九日山祈风石刻、老君岩造像、伊斯兰教圣墓、草庵摩尼光佛造像以及体现运输网络的洛阳桥、安平桥、顺济桥、江口码头、石湖码头、万寿塔和六胜塔,更可直接看作闽南石匠的杰作。
蒋钦全就是一名这样的石匠,早就列在我的采访名单上。他的古建维修团队曾参与修缮了泉州的多个遗产点。此次,我想通过他来看看泉州保护文化遗产的维护水平。
我只问了他两个小问题:如何选料?怎么修的?
“几乎都要使用先人传统的建造方法来做维修保护。”蒋钦全非常儒雅,保持了闽南老一代生意人的醇厚与睿智、慷慨与节俭。他是国家级非遗项目“闽南传统民居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每当谈及自己的维修思路,则总与宋时《营造法式》相比对,强调有法可循。
从1981年开始,文物部门对多年失修的万寿塔进行抢救维修。塔上的拱石、檐石都是各层的出檐石,损坏最多、最严重又被叠压在塔身石之中。维修工程就是要抽插更换那些断裂破损的石料,又必须计算精密,不能失去任何承重平衡。这个工作如同当代和古代的石匠一起在玩“抽积木”冒险游戏。
蒋钦全生于惠安崇武的石雕世家。祖父蒋梅水与叔公一代在台湾和东南亚等地留下诸多设计、雕琢的大作。“那些万寿塔断石的残部,只能用钢钎慢慢从塔身上破碎取出;然后测量尺寸与入石深度,按原样材料进行加工、做旧、校正定位。由于吊装复位难度较大,采用了自制吊装机械。”他总是很清晰、很亲切地描述那段过程,仿佛是在享受含饴弄孙的趣事。
维修团队用了两年时间,把万寿塔990余块构件修补复原完毕。
我实地去看了2017年新维修的六胜塔。塔身已经恢复了当年的雄伟,新旧石料搭配得当,浑然一体,显示了可以信赖的闽南石工传承水准。六胜塔的维修技艺更为细腻,使用了特有的糖水灰浆勾缝工序,工匠们将蚝壳灰、淡水河沙、糯米浆和红糖水各自预先加工再混合,灌入到石缝中,以此确保持久的稳定。
以十二世纪初的南宋绍兴年间为代表,泉州经历了前后300余年的“造桥运动”。现存建造朝代明确的桥梁有318座,其中创建于宋元时期的有175座。泉州“申遗”时,就将其中3座著名的石桥列入了系列遗产范围。
2006年和2007年,在经历了台风“桑美”“圣帕”侵袭后,遗产点安平桥部分桥板倾斜、断裂和缺失,部分栏板松动、断裂和缺失。2007年蒋钦全团队负责对安平桥进行了抢险加固;在2013年、2015年再次进行局部保护修缮。
在采访时,蒋钦全有一个细节给我印象很深:他用极短的时间,就在现场描画出了安平桥的正剖面和俯视图,一目了然地演示了古人的造桥智慧。“我觉得申遗以后,泉州对古建筑的保护水平应该会更科学化,原形制、原材料、原工艺也会坚持下来。”他从自己的视角,诠释了自己热爱的这座城市的未来。
……
无论你到过多少次泉州,甚至你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在2021年的7月,都难以立刻而恰当地描述这个新晋的文化遗产之城。
即使一座城市拥有足够多的遗产数量,也并不天然地就能成为世界遗产城市。真正的世界遗产城市,应该具有相互关联、可阐释的遗产地空间和可见、可感知的遗产地精神。“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系列遗产也因此提供了一次全新的机遇和挑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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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桥是怎么修的?
安平桥是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7年进行抢救性维修时,拆除断裂桥板是非常谨慎的系统工程。每块桥板长约5-11米,桥面不能使用运输车辆。所以在每一座桥墩上沿途垫上枕木,上铺四条槽钢,槽钢上铺上滚动轴来运输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