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有一个说法,只要有海子,就会有卡盆。
海子多指塔里木盆地的小湖泊,卡盆则指划行于海子中的小舟,多用整棵树木掏挖而成。
海子和卡盆独属新疆,且仅与罗布人有关。罗布人多逐水而居,如需要渡到对岸或去打鱼,便掀动一叶卡盆进入海子,然后用一个木桨划水而去。
罗布人世代生存于塔里木河流域,善捕鱼,会吃鱼,有很多和鱼有关的故事。《回疆志》载:“罗布人不种五谷,不牧牲畜,唯小舟捕鱼食。”这里说的“小舟”,说的就是卡盆。那时候的气候好,水资源丰富,罗布人以捕鱼为生,是天天吃鱼的人。
本来,新疆多骑马的牧民,且以牛羊肉为食,但是到了罗布人这里却改变了方式,他们住在水边,出门就上了卡盆,如果有鱼出现,他们随手拿起备放于卡盆中的渔叉,迅疾叉入河水中,待提出便已叉住一条鱼。
除了鱼之外,罗布人的一些风俗也很有意思。譬如父母在孩子诞生后,会将孩子第一眼看到的东西,用于给孩子命名。有一次在尉犁县碰到一位罗布人,他的名字叫库安,翻译过来是“手套”的意思,可见他出生在冬天,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手套。
如今,罗布人结婚时,新郞要提前几天去岳父家,跟着岳父撑一叶卡盆去打鱼。随后,岳父把那个卡盆送给女婿,再把门前的某一个海子送给女儿作为嫁妆。婚礼结束后,大伙把一对新人送到海子边,目送新郎新娘划行卡盆到达对岸,进入到新娘的父亲为他们准备的一座帐篷里,度过新婚之夜。次日清晨,两位中年妇女给新婚夫妻送去净身的水,小两口清洗过后,到村里挨家挨户表示谢意。各家主人分别向年轻夫妻送上松鱼、罗布麻、布料、木器等礼物。岳丈在这一天,要给新女婿送一个卡盆和一副渔网。“有了卡盆和海子,便就知道了怎样活命。”此虽为老规矩,但对生命却有意义。
制作卡盆,往往选择最大最粗的一根胡杨木,将一面刨成平底,便是卡盆底部,而另一面则深掏出凹槽,是为盆舱,专用于坐人,亦利于操作划行。
在塔里木河流域一带,多见人们在水中撑卡盆悠然慢行。问及做卡盆的难易程度,当地人回答,他们用的都是老卡盆,有的人一辈子也做不了一个卡盆,所以说不上做卡盆的难易。细看他们的卡盆,果然都老旧,但却显得结实,应该还可以再用很多年。问及为何使用老卡盆,他们说现在人的手艺不行,而且现在的胡杨也不行,掏不出像样的卡盆。
我听得出,他们说的“像样”并非是好看,而是要实用。要说实用,确实还是老卡盆好,其木质至今仍不见裂纹,做工亦周正精细,撑一叶这样的卡盆进入海子,安全,轻便,着实是有趣得很。
打鱼完毕,他们将卡盆搁至岸边,便回家去了。都是老卡盆,村里人想用便用,用完了放到原来的地方即可。人们对每一个卡盆都很熟悉,看到卡盆便如同看到了其主人,或者说,那就是主人的名字,或主人的脸。
有一年我在尉犁县见到一个卡盆,停泊于塔里木河边,上面有一把木桨和一截缆绳。从形状上看,此卡盆是用整木做出的,应该出自一棵粗大的胡杨树。它虽然在盆沿和凹处等地方多显斑驳,但没有破裂和损坏,显得很结实。罗布人有一句谚语:好男儿,见马就骑,见卡盆就划。我看了几眼卡盆,内心便如同这句谚语所说一样难以抑制了,嘴一张便说,我想划一下这个卡盆。旁边有一人说,这个卡盆是宝贝,摆在这里只是让人看的,谁也不能用,万一用坏了,得多少年才能有这样好的一个卡盆。
那人说,最后划过这个卡盆的人是吐尔洪,这个卡盆是他爸爸传给他的,前后在海子里被划了五六十年,运了很多人,捕了很多鱼。那时候罗布人常说一句话:只要有了卡盆,就没有到不了的对岸,就没有打不到的鱼。吐尔洪的爸爸一辈子划着卡盆在海子里打鱼,吐尔洪吃鱼长大,天天划着卡盆在海子里打鱼,后来,父亲病了,无论怎样寻医问药都不见好。一天,父亲说想坐一坐卡盆,吐尔洪把父亲背到卡盆上,划着卡盆在海子里转了一圈,没想到父亲却精神大振,病好了。此事在村里传开,一位老人说吐尔洪的爸爸的魂在卡盆上,他把魂找回来了,病能不好吗?后来,时代发生了巨变,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有人对吐尔洪说,不要再把你的青春交给卡盆,去外面看看吧,也许一看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会过上你想象不到的生活。但洪尔洪却不动心,仍然天天划着卡盆在海子里打鱼。再后来,村里又有老人病了,想到卡盆上去坐一坐,但村里除了吐尔洪外,再没有别人在海子上划着卡盆打鱼。那病者在岸边等了一下午,也没有等到吐尔洪归来,返回后当晚便命殁。吐尔洪很为那件事后悔,如果他在那天早一点返回,也许能救那位老人一命。村里很快便传开一个说法,卡盆能治病救人,成败与否,关键是让病人能坐上卡盆。吐尔洪什么也没有说,用绳子把卡盆往河边一系,从此没有再动一次。
关于卡盆,有一件让罗布人忘不了的事情。1852年在塔里木河流域的小罗布淖尔暴发鼠疫,人们无以抵挡,像被割倒的芦苇一样一茬茬倒下毙命。后来有人看见塔里木河,便说瘟疫应该过不了河,我们全部到河对岸去,把瘟疫甩在这儿让它自生自灭。于是人们轮换乘卡盆过河,在另一岸边扎下帐篷,生火做饭。果然,瘟疫被河水阻拦在了河的另一边,等到入秋后草木枯萎,便消失殆尽。人们感慨,幸亏我们有卡盆,否则会被瘟疫的大嘴吞噬。
此为卡盆最为传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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