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来自石家庄的万能青年旅馆乐队发布了新专辑《冀西南林路行》,距他们第一张专辑已经十几年了,跟我来泰国的时间一样长,真是铁树开花的感觉。这张专辑我听了一天,在热血沸腾心跳加速之后,冷却,心如一把冷水中淬火过后粗冷宁静的铁剑,它混乱无序地刺穿精神和肉体,最深层的是唤醒了我的思乡之情,一瞬间,我泪如泉涌。
“思乡”是一个古老的、永恒的却又常新的、多样的话题,但现在没有多少人愿意碰这个话题,一方面科学技术的发展,交通与即时通讯的便捷,已经完全消散了当年那种车马慢、时间慢、一封信走一个月的期盼与思念。另一方面,写思乡,总感觉不够真切不够时尚。我来泰国十几年,在泰国华文文学界发表了不少作品,仔细想想,没有触景生情的思乡之情,一方面泰国社会所呈现的中华文化因子,多深深打上了两广等中国南方烙印,偶尔在耀华力路看到印着“山东”字样的装苹果的纸箱子,以及“天津”字样的翻炒栗子的广告牌,思乡之情如闪电,瞬间划过脑海又被淹没在满大街潮汕风格的粿条、功夫茶、烧腊以及色彩繁复的庙宇建筑中。作为一个河北人,面对这些文化因子,距离感与新鲜感时刻让我感到中华文明博大多彩。来泰国十几年,对现状和未来的专注,是生活的主流,然而这张专辑,太行、冀西南、采石等具有河北泥土气息的词语不停地扑面而来,穿过鼓膜注入每一个脑细胞中,那些关于家乡的记忆,重新活生生地笼罩下来,复活。
我的家乡,从大了说是河北,简称冀,这个字笔画很多,记得小时候大人为了方便,就写一个北字,然后下面再划一横,大人说,那一横就是黄河。冀地非常大,从北到南,有山有海,有草原有大漠,有平原有茂林,然而在全国来看,很少出现河北的新闻,河北整体的气氛就是这么平实平淡。我的家乡,从小了说就是冀南的邯郸,一个古老的城市,这里有英雄有大儒,比如赵武灵王和荀子就是邯郸人。
我在冀西南太行山边缘生长20多年,在中国著名铁矿石产区武安市与邯郸市的交接处,从小耳闻目睹,这一带都是煤矿、铁矿、采石场、水泥厂、煤电厂、巨大如富士山的矸石堆,高大的白杨树矗立在布满煤渣的309国道两边,一望无边。太行山就这样把心窝子里的煤铁石头,所有实实在在的好东西,都一天天掏出来,输送到全国各地,变成高楼大厦,变成暖气煤电、变成铁路桥梁。偶尔我也会想,也许我在泰国住的楼房里,那些深埋其间的钢筋水泥,就来自太行,来自我的家乡,我还在太行的心中,如在母亲温暖的怀抱。
上小学时,学习课文《愚公移山》,太行与王屋,两座大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愚公感动了神仙,两山被巨力之神搬走了。太行不像南方的山那么灵气,在太行山走了很久很远,也见不到一棵像样的大树,酸枣树和荆条灌木缠绕在一起。也能见到一些果树,柿子核桃山梁石头缝隙也能长,偶尔还见到山楂树。但总体看起来,太行山就是一块纯粹的大石头,泥土和树木的出现都近似偶然。就在这看似枯燥的山区,却也诞生了许多伟大的故事,女娲补天发生在这里,娲皇宫常年烟火缭绕。《警世通言》中“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的故事,也发生在这里,现在京娘湖已经成为著名景区,铺上了网红玻璃吊桥,游人如织。记得前两年回去,带父母去那里逛逛,母亲感叹道,来到这山沟里30年了,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旅游。当时听到她这么说鼻子就有点酸,我又想起过去我们山沟里,弯着一条铁路,只有一列从天津到涉县的火车来往,我们晚上吃完饭就去铁路沿线散步,火车的窗户散发出绿色的光,像一条巨大的毛虫,在山沟里缓缓蜿蜒,当时也是母亲说,天津到底是什么样啊。后来我的泰国媳妇去天津读博士,她就去那边看她,见到了几十年前就想去的天津。我父亲在太行山地下八九百米的深处挖了一辈子煤,后来我带他们来泰国普吉岛,他毫无顾忌地一头扎进了安达曼海深海里,我吃惊地问,你居然会游泳啊!?
地理上讲,巍巍太行八百里,自北而南贯穿于中国大地,上接燕山,下衔秦岭,是华北平原和黄土高原的地理分界,也是中国第三阶梯向第二阶梯的天然一跃,被历史地理学家称为“天下之脊”。从小听说和经历过太多关于太行山的人与事,但这一切在我离开十几年后,偶然想起,觉得亲切又遥远,真实又梦幻。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家乡的大雪,记得我们上小学时曾在雪后步行好几公里,站在太行山上大声背诵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山风呼啸,耳垂都冻裂,但阻挡不住体验千里冰封、惟余莽莽的激情。现在,泰国没有雪,终年炎夏,芭蕉椰树丛生,棕榈槟榔环绕,鸡蛋花飘香,我在这里,如同一棵来自太行的酸枣荆条,安逸地生长,偶然听到一张关于家乡“冀西南”的音碟,犹如一夜北风,唤醒了些许回忆。
现在,《采石》这首歌的最后,电子乐器做出的爆破声、机械轰鸣声和尖利的小号声交织在一起,我仿佛看到滚滚巨石被从太行山上剥离,打碎成尘,千座山峰化作水泥,被输送到全国各地、世界各地,我在内心不停地重复其中一句歌词:“此生再不归太行”,也许我这一生,如尘的生命要终老他乡,无法再归太行,只能以一种魂游的方式去思念,去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