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认识石榴,是在内蒙古科尔沁草原上的一座小县城里。
当然,科尔沁草原牛羊很多,骏马如云,此外柳树榆树白杨树也比比皆是,石榴树与石榴花的模样还真的少见,自然环境里没有,可理发店的柜台镜前却悬挂着古色古香的瓷板画,画面便是喜气洋洋咧嘴乐的大石榴——这大石榴足足让我欣赏了13年,因为理发是每一个小城男孩无法逃避近似苦刑的特殊“装修”,它不仅考验你的耐心,因为要排队,更检验你头皮的承受力,因为理发师的长指甲会抓得你眼泪盈眶,幸亏有色彩鲜艳的大石榴,以及它的水果伙伴,譬如水蜜桃、黄蜜桔、红荔枝……这些水果产自遥远的山海关里,或者更遥远的南方,尽管我不知道它们的味道,但美丽的外形已经足够丰富和甜蜜着一个草原少年的想象,同时大大减轻我理发的痛苦程度。
感谢瓷板画上的石榴,让我13年的草原小城生活显得意味深长。
石榴是一种来自西域的特殊水果,它应该是和葡萄、核桃乃至胡琴等一起通过丝绸之路进入中原地区的。我无意中看过一个资料,上面说石榴曾是“名贵舶来品”,原产于波斯,两汉时传入中国,最初只在陕西、河南等地种植,“永嘉之乱”后才跨过了长江,被士族所种植。中国历史上号称第一美男的潘安推崇石榴,称之为“天下之奇树,九州之名果也”,曹植也为石榴写下“石榴植前庭,绿叶摇缥青”的赞许。可能当时石榴种植技术不够普及吧,石榴显得无比珍罕,故洛阳民谣有“白马甜榴,一实值牛”,一个石榴居然和一头牛等值,多有趣!
这个石榴典故如果你到山东枣庄的峄城区去讲述,估计会让每一个峄城人乐不可支,不为别的,只为峄城十万亩石榴园。十万亩?结的果实有多少?放到古代能换多少头肥牛?这显然是无法计算的——在榴花的海洋中散步,快乐属于每一只辛勤的蜜蜂。它们用嗡嗡的飞翔讲述石榴花的历史,又用蜂族酿造工艺让榴花蜜芳香四溢,同时如果蜜蜂中有司马迁一样的史学家,它们会感谢一个叫匡衡的峄城人,正是这个少年时节苦读书留下“凿壁偷光”典故的汉元帝时的丞相,离职长安时求得石榴苗,皇家园林上林苑的石榴苗,千里迢迢带回故乡,千年之后,石榴遍地种植,似火而又胜火的榴花们,给予蜜蜂家族丰厚的报酬。
当然蜜蜂们不会著书立说,司马迁只能属于人类,但一个热爱家乡的历史文化名人匡衡,借一株树苗种植出绚丽的峄城榴花梦,却是不争的事实。
峄城的石榴,古木森森,更多是以盆景的身份进入大都市的当代生活。这些造型奇崛的百年老榴树,被多福多子的吉祥意象笼罩着,成为许多富裕起来的人们宅院的装饰,价格不菲。当然石榴树的走红应该更早,譬如我知道旧社会老北京四合院的富人标配:“先生、肥狗、胖丫头”之外,便是“天棚、鱼缸、石榴树”。这6件标配,石榴树应该是植物界唯一的代表,四合院有几株石榴树,这日子才算过出了滋味儿,别的什么银杏、海棠、龙爪槐,都不行。
6月去枣庄峄城时,枣儿们没见到多少,青檀寺里的虬龙般扎根在石壁缝隙间的青檀树拜谒多多,然后便是石榴树了。由于是疫情稍减后的首次旅行,兴奋中不能自已,写得数首旧体诗,第一首《走峄城》,我写道:“榴花似火峄城行,庚子春深走山东。大疫过后万态新,几重烟雨又东风。”第二首《榴花吟》:“枣庄少枣多榴花,烈焰垂枝燃早霞。待到石榴结籽日,琼汁玉液醉仙槎。”还有一首《观盆景》,专门写老榴树:“老榴奇崛移入盆,笑擎一树火烧云。匡衡故里好风月,殊佳滋味钓诗心。”几首小诗,只是表达一种被峄城石榴世界震撼过的心情,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一个希腊诗人埃里蒂斯,1979年凭借作品《英雄挽歌》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坛高手,居然也被石榴吸引,写过一首《疯狂的石榴树》(袁可嘉译),他在诗中写道:“在这些刷白的庭园中,当南风/悄悄拂过有拱顶的走廊,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在阳光中跳跃,在风的嬉戏和絮语中/撒落她果实累累的欢笑?告诉我/当大清早在高空带着胜利的战果/展示她的五光十色/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带着新生的枝叶在蹦跳?”
石榴意象至此,似乎可以收住。我们院子里有6棵石榴树,秋深时,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石榴,它们沉静地置身在北京渐凉的秋色里,石榴,你们可是峄城榴园派出的使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