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多山,名山也多。
比如黄山——被徐霞客称作“黄山归来不看岳”;比如九华山——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被李白誉为“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不仅如雷贯耳,而且早已闻名遐迩,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
与巨人比肩,在仰视的同时,难免被俯视。一旦回避不开,多少会有些憋屈和尴尬。
其实,安徽还有好多风景绝佳的大山,景色并不逊于黄山、九华山。只因过于扎堆儿,罩在名山盛名之下,容易被忽略,不能闻达于江湖,感觉倒像是投错了胎。换到别的地方,可能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庚子年初秋,应当今黄梅戏领军人物韩再芬之邀,冒着蒙蒙细雨,前往潜山市。她有热爱家乡的浓厚情结,两年前曾带我参观过“徽班领袖”“京剧鼻祖”程长庚故居。此行的目的,是登天柱山。
天柱山处潜山市西部,为大别山东延余脉。其主峰天柱峰海拔1489.8米,深藏万山丛中,峻拔高耸,直插云霄,势如擎天之柱。名曰天柱山,即指此形似和形胜。
远望天柱峰,一峰高耸,孤立擎霄,屹然独尊,峭拔如柱。峰下有峰,如石笋林立,陡如层塔,环绕拱拜。登峰环视,有奇峰,有怪石,有幽洞,有峡谷,或峰峦横空,或翠屏舒展,或空邃深幽,或蜿蜒逶迤,雄奇灵秀,别有洞天,令人目眩。难怪有人惊呼:“天下有奇观,争似此山好。”
世间美景,大多是大自然的造化。中生代的地壳运动,带来强烈脆性变形与断裂,当时天柱山地区和整个大别山区一样,急剧上升隆起,高达千米以上;遽然平息之后,长期风化剥蚀,一动一止,把天柱山装扮出这般模样,遂成大自然的杰作,有如凝固的艺术。
天柱形胜,贵在天然。美,其实是有好看和耐看之分的。自然天成的风景,往往相似之处甚多,如果没有人文底蕴,好比天生丽质的美女,少了内涵,即使姿容再出众,也容易造成审美疲劳,不经看、不耐看,终归还是美不起来。
一山而多名,背后一定有文章。天柱山恰恰就有好几个名字。
天柱山在春秋时,属皖伯封地,故又名皖山,亦称皖公山。安徽省的简称“皖”,出处就在这里。天柱山又名潜山,潜,古为簪,形“尖”也,意即该山多为尖形。旧《潜山县志》曰:“县以山名,山以潜名。”元英宗至治三年(公元1323年)析置潜山县,因境内潜山即天柱山而得名。西汉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汉武帝刘彻行南巡狩,登礼天柱,“号曰南岳”,天柱山又添万岁山之名,简称万山。
至隋开皇九年(公元589年),文帝杨坚志在南疆,诏封湖南衡山为南岳。此前700年间所称南岳的天柱山,改称“古南岳”。
天柱山所在的潜山,临江负淮,自汉时起即为兵争重镇。隋大业三年(公元607年)首置同安郡,即为郡治,此后至南宋端平三年(公元1236年),连续600余年,均为郡、州、府治。
山要有名气,光有景有史,恐怕不够,还得有人和文。
还好,天柱山胜景吸引历代文人雅士纷至沓来,或远眺,或登临,或结庐而居,筑亭而读,或吟诗作文,刻石勒名。李白曾求仙访道到皖西,远眺天柱峰,挥笔写下《江上望皖公山》:“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气。青冥皖公山,巉绝称人意”;白居易在《题天柱峰》诗中发出感叹:“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门千仞锁云雷”;王安石诗云:“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颂天柱山之雄奇壮丽,发流连忘返之幽情。
那天登山前,韩再芬建议,先去看三祖寺西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
三祖寺原名山谷寺,后因禅宗三祖僧璨在此驻锡,故名三祖寺。寺西有山谷泉,老远就能闻见潺潺之声。泉边崖壁巉削,松萝丛覆,流水宛转清冽。300来米的河谷,东侧崖壁和河床巨石,共镌唐贞元至民国1000多年间的诗、文、题、记等各类石刻近300方。这些真书手迹,大多出自名家之手,属珍贵之作。
“就其山而凿之,曰摩崖”。在天然的山崖石壁上摩刻文字和造像,是中国古代的一种石刻艺术,盛行于北朝时期,此后一直连绵不断。
很早就听说,西方人到中国旅游,对摩崖石刻往往很不理解,认为破坏了大自然的风景。我过去也曾有此同感,觉得与今人在景区乱刻“到此一游”,同工异曲。也有人告诉我,两者的区别在于:古人是书法,今人是涂鸦。
古人留下的摩崖石刻,大多是用心之作。镌刻者一般文字、书法、美术皆精,让艺术富于天然意趣,为自然风景增添人文气息,具有文化和历史价值,倒也无可厚非。
沿山谷拾级而上,一路看来,题刻者果然都有来头,真不是胡乱涂鸦。唐有吕渭、李翱,宋有王安石、黄庭坚,明有胡缵宗、李元阳等,真、草、隶、篆、行俱全,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简直就是一座石壁上的书法天然博物馆。
听着天柱山管委会资深解说许一川先生的介绍,我们边走边看。
“止泓”——我被东侧崖壁这两个特大的楷书字深深吸引住,半天挪不动脚步。
大字通刻65×126厘米,比前后周边的字都大许多,相当醒目。字体雄厚博大,雅秀遒劲,端庄清新,沉着方正,洒脱自如。
近瞧,左侧有4行竖排小字隶书:“临淮周虎为冀邸赵希衮书,宝庆丁亥闰五月既望,住山谷,祖菄摹。”
我在“止泓”前端详良久,转身就教于许先生。
“这是南宋武状元、抗金名将周虎于1227年应邀游天柱山,住山谷寺,为宋王朝宗室子弟、时任舒州也就是安庆知府赵希衮题写的。”他说。
“‘止泓’二字,一般作何解?”
“‘止’,在古代被视为做人的智慧,所谓‘知止不殆’,意思是一个人知道适可而止,就不危险。‘泓’,清水深而广。‘止泓’要表达的应该是庄子的思想:‘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意思是说,一个人不能在流动的水面照见自己的身影,而是要面向静止的水面,只有静止的事物才能使别的事物也静止下来。树木都受命于地,但只有松柏无论冬夏都郁郁青青;每个人都受命于天,但只有虞舜道德品行最为端正。幸而他们都善于端正自己的品行,因而能端正他人的品行。”
周虎题刻“止泓”二字赠好友,算是互勉之作,有告诫,有自慰。
身处偏安一隅、风雨飘摇的南宋小朝廷,赵希衮似乎特别钟情于“止泓”二字。离任外调之前,在天柱山留下两幅以“止泓”为标记的石刻。在后来无锡、泉州等地的宦海生涯中,赵希衮始终勤于政事,关注民生,官声不菲,并常以“止泓赵希衮”为标记存留石刻,俨然是修身处事的座右铭。
古人崇尚儒家兼济苍生的宏大抱负,提倡道家“适可而止”的处世修养。与潜山市相邻、同属安庆的太湖县,南宋时建有一处“止泓亭”,并存诗一首:“止泓清而明,如彼秋月满。以此观我心,澄源斯近本。”这或许更接近周虎、赵希衮心中“止泓”的本意吧。
流水不定,静水则宁。不定为躁,定之则止;以止为静,借静观心。一个人只有内心安定,才可以明心见性。安静的池塘所倒映的一切事物,好像也是静止的一样,有安定清明的心态,方能包容一切。
修身如此,治国亦同理。
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一切循乎自然,顺其理而应之。无论社会如何震荡、世事如何变幻,坚定信心,增强定力,不畏浮云遮望眼,以静制动,不怒而威,多练内功,兼济天下,乃为政之要、立身之本。“幸能正生,以正众生”,方可达至“唯止能止众止”。
“中天一柱”的天柱山,历史上也曾几度兴衰、几度沉浮。在岁月的雨打风吹之下,如今,山还是那座山,静静地悄然兀自耸立着,不仅不为所动,而且始终巍然屹立,风貌不减,风华依然。
雾起雾去,可曾想,能不是山河依旧?其实,花开花落,既回首,依旧是万家灯火。
心中默念着“止泓”,回看天柱峰,不免有望峰息心之慨。盘桓山谷泉边,仿佛照见了自己的影子,不知不觉中,真要“坐石上以忘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