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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0年06月15日 星期一

雪峰之树(行天下)

田 瑛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0年06月15日   第 12 版)

  穿岩山国家森林公园景区位于雪峰山东麓,图为园内的诗溪江大峡谷。
  来自雪峰山旅游

  在湖南雪峰山穿岩山国家森林公园,居住在大山里的瑶族同胞正采摘古老的灌木野生茶。这成为瑶民创收的重要来源之一。
  雷文录摄(人民图片)

  一

  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一棵树,置身在雪峰山顶。准确地说,这是一棵马尾松,通过一个简单的认领仪式,彼此互为化身。

  一生中去过无数地方,与会、釆风或旅游,无非见证一些大同小异的风景。唯这次与往常不同,湖南雪峰山给了我惊喜,以自然的名义邀我入伙。我不再是过客,从此作为山的一员或森林的一部分而存在,与万物同生共长。另一个我不管走到哪里,经历什么人间风雨,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一棵树,一棵负有使命的雪峰之松。

  雪峰山是树的王国,它演绎了一部树的历史。在别处,古树参天也许只是昔日景观,在这里却是现实。我的记忆深处,始终保留着森林无边的印象。老家在湘西北的另一处大山,小时候,跟随大人出山去镇上赶场,就要经过一大片林子。路在密匝匝的树木间蜿蜒,再大的晴天也不见阳光,阴森得可怕。

  后来,成片的大树倒下,劈成柴火,制成木料,运出大山。山头秃顶了,并且这一光秃秃的景象一直向远处延伸。雪峰山却是个例外。聚居在此的花瑶人视树为神,每年举行祭树神仪式,在族人心里播撒一遍敬畏的种子。尤其对于初临现场的孩童,其灵魂洗礼不言而喻。当他们面朝山林而跪,懵懂的心智便从那一刻开启,想象着自己是林中的一棵大树并照此生长,将来就像树一样顶天立地了。捍卫山林是每个人的职责,他们不甘落后,手持拿得动的家伙冲在前面,成功阻止了砍伐,保住了森林。

  雪峰山堪称人树合一之地。人即树,树即人,树在人的敬仰中默默生长,又荫庇人世代繁衍。树是不会辜负人类的,它给予的滋养始终如一,既给了瑶寨一片遮天绿荫,又使雪峰山的一片肺叶保存完好。除了这片森林,雪峰山还是一个金银花遍布的世界,置身其中,呼吸由森林气息和金银花香混合而成的空气,形同洗肺。

  二

  如果时光倒回至更早的年头,雪峰山的树和子民既承受过深重国难,又为国争得了举世荣光。在著名的湘西会战中,侵华日军的铁蹄止步于雪峰山,受降纪念坊就在不远处的芷江城。当时战事惨烈,弹坑遍地,无数棵大树被炮火拦腰折断,但它们像顽强的雪峰山人一样没有倒下,残存的主干依然挺立,春来又发新枝,还原为一片新的密林。

  沅水滔滔。这支由雪峰山脉的飞瀑、流泉汇聚而成的水系,流经之处,人杰地灵。无论土生土长者还是外来者,只要接上雪峰山的气,都将成长为参天大树。2000多年前,屈原在观摩学习沅水流域大型巫、道祭祀的基础上,创作了《九歌》。千年之后,唐代诗人王昌龄被谪龙标尉,在雪峰山西麓的黔城创建龙标书院。又过千年,“睁眼看世界”的先驱、近代思想家魏源在雪峰山主峰白马山麓的腹地——隆回县司马前镇诞生。还有一位从雪峰山走出的出版家舒新城,主编《辞海》,影响深远。

  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雪峰山下出现了一块实验田,它的主人便是“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如今,已经九旬高龄的他,为圆粮食更加高产之梦,依然奔波在田间和世界各地。

  三

  我们则是后来者,是来共赴一个“与树结缘”的约会。本是一群书生,却硬要给雪峰山添一抹翠色,营造一片别样的文学之林。此创意别出心裁,只有东道主陈黎明先生想得出来。他几岁时就跟随身为伐木队员的父亲进驻雪峰山林场,亲眼目睹了无数棵心爱的大树轰然倒下。他不能够制止大人的行径,只有暗自发一个誓,长大后一定要做爱树的人。这个信念帮助他书写了人生传奇,成年后创业养猪,养到了上市,可谓家大业大,本有足够的资本选择定居城市,可他却全身而退,用淘来的第一桶金反哺家乡,雪峰山生态文化旅游公司应运而生。他践行了当初的诺言,把家安在林木深处,那是一栋三层木楼,掩映在绿荫之中。窗外,树枝摇曳,凭栏伸手可触。居所和树木距离如此之近,会有火灾隐患吗?凡是来访者,听到主人的解释,无不称奇赞叹。主人的回答简洁明了:我建这幢楼没有动用雪峰山的一棵树、一块石头,建筑材料一应防火。于是,前来参观的客户毫不犹豫签下合作旅游的大单。

  我们一行人集体造访了这离群索居之所。我们抵达的方式很特别,从山顶乘玻璃滑道鱼贯而下。滑道仿佛时光隧道,从起点至终点,整个过程俨然一瞬间,又像是经历了半个世纪。大家齐聚于雪峰山,与树结缘,几乎在同一时刻彻底改变了身份,各自成为了一棵树。我们这些长期蜗居都市的文弱书生,现在一概“枝干虬扎”,若再回到书斋伏案写作,笔力便具有了从未有过的坚硬与苍劲,那定然是树神附体所致。

  诸多树种,主人偏偏挑选了马尾松给我们认领。这恰好是我最熟悉的树种,熟悉到一眼能认出它来,与我比肩齐高,分明就是我儿时的一个伙伴。马尾松又叫枞树,用途广泛,它几乎贯穿了我的童年,童年的全部快乐与辛酸都和它分不开。每次钻进枞树林,必有所求,也必有所获。我曾爬上数丈高的树巅,斫下枯桠作柴火;在枞菌生长的季节,一大清早背着背笼去捡菌子,那是一家人上好的食材。枞菌难以人工培植,所以稀有珍贵也在情理之中。枞树还注定了我与音乐的某种缘分,最早接触或者说最喜欢的乐器是二胡,但那时的家境决定我不可能花钱购买,只能动手自制,其松香便是取自枞树膏脂。二胡一旦拉响,隐约能听到松涛合鸣。对于山民来说,枞树的重要性在于它能够燃烧照明。将溢满松脂的树蔸劈开,肢解成碎块,当地人叫枞膏油。在没有电甚至缺少煤油的年代,松明便是照亮山寨夜晚的唯一灯具,火炬,又或光明的源泉……

  然而,这一切已成过往。昔日的故乡少年一旦走出,再难找到回家的路。曾经长满马尾松的地方早就物是人非,那个在此留下辛酸与快乐的人也近垂暮,他和马尾松的故事将以另一种版本展开。雪峰山收留了他,他就是我,还有我们。不仅仅是我们,我们只是这片文学林的拓荒者,雪峰山期待着更多人加入,真正蔚然成林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田瑛,湖南湘西人,《花城》杂志原主编。主要作品有《龙脉》《大太阳》《炊烟起处》《早期的稼穑》《生还》《未来的祖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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