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徽州祁门县一个高山村落高田山,车子如一只红色甲虫,在茂密的草地曲折穿行,乡村公路两旁的竹子大幅度弓下腰,从山坡上垂拂下来。时不时有竹叶拍打车窗,在车窗上洒下一串细长晨露。晨光穿过密密匝匝的竹叶,穿过窗玻璃上的水珠透进来,像一群飞散的萤火虫,在我们脸上跳动。车子钻出竹林甬道,进入村庄,有如游船靠近码头。村庄犹如与世隔绝的岛屿,四周竹海浩瀚,绿波荡漾。
皖南多山,山多险峻。竹子款款弯下腰身,低着眉,抹去山的棱角,山就没了脾气,多了温顺。香山居士说“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竹子难以描绘,在于难以捕捉它的动态。它整个纤细的腰身能款款摆动,像一位在风中奔跑的青春少女,每一片叶子都在飘逸着灵动的生命。
温暖的阳光里,篾匠师傅坐在院中小板凳上,手中长长的篾片,犹如灯光下女子手里的毛线,织一行放一针,上三片下两片,经娴熟手法的编制,篾片短了,一个竹篮子圆了起来,日子也就长了。竹子被篾匠剥离了野性,从此像个紧跟着娘的娃,去茶园和菜园,盛碗筷装衣物,每日参与到一家人的烟火日子里,冷暖与共。
群山连绵,犹如江南女子优美的身段,起伏着无尽的温柔。蓝天下,高田山满目都是竹子的世界,绿的海洋,蔓延着无尽的想象和丰富的内涵。成群山鸟鱼群般在遨游。山与竹,天作之合,在蔚蓝背景下互相推搡出一幅山水画卷与朦胧诗意,直铺到人心最深处。毛竹是种聪明的植物,它们选择在不冷不热的五月换叶子,每一片叶子落下,都是一种柔美的舞蹈,无论有没有风的掌声。每一片出生的叶子,都是翡翠玉簪,牢牢嵌在竹枝间。竹子换上嫩绿透明的新装,山成了干净的绿毯,让人忍不住想要扑上去打几个滚,然后,跌落在山谷清溪光秃秃的石头上。此时,再把双肘枕在脑后,看天上的白云一点点洇化深蓝底色,或干脆合眼睡去,风月任招呼,身外事,不关心。
真羡慕高田村的村民,他们的竹筷子莲花般开在竹筒里,竹篮子悠悠然挂在钩子上,竹椅、竹床随时准备伺候主人。一只扁担默默地斜靠在楼梯的角落,引起我的注意。原以为,扁担该是用挑选出来的粗大笔直的竹子制作而成,其实不然,这家男主人说,制作扁担要用山顶弯曲的小毛竹,因为山顶小竹子经历更多风雨的历练,韧性好,抗压力大,能担负重任。我忽然对这根扁担心怀敬意,它就是这个男人,他们共同挑起这个家庭重担。男主人还说,竹子不能开花,开花的竹子就会死去,但每年还是有一些竹子开花,开那种紫红色的、麦穗般的花,美丽极了,然后殉情般死去。这世间,总有一些生命,为了美丽一次,义无反顾。
夜晚的高田山村,静得能听见云疾走的足音。“月色穿帘风入竹”,竹叶沙沙剪碎一轮明月,繁星犹如飘落的夜樱花瓣,荡漾在清溪碧潭,在头顶摇曳,闪耀璀璨的一袭夜色。簌簌山风,吹袭村庄,被竹林挡住。再大的风,遇上竹林,除了在竹林上空激起一层涟漪,很快被竹林吸纳得无影无踪,村庄依旧安然恬静。听,有仙乐传来。那是银河在缓缓弹奏音符,是众星在村庄上空低吟浅唱。竹林上空飘荡的音乐,使竹叶飒飒而动。大自然在村庄四周演绎多彩夜色和斑斓旋律,可是村庄已安然熟睡。
这样的村庄,这样的竹海,还有极静谧的热闹星空让我无比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