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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0年05月04日 星期一

白马矶风水(行天下)

陈启文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0年05月04日   第 12 版)

  长江江岸紫云英盛开,掩映着远处的儒矶塔。
  张诚高摄

  在长江岸边长大的孩童。
  方若欣摄

  一

  那是个风口,往白马矶一走,风常常会把我吹得偏离方向。

  凡风口必是浪尖,白马矶就横亘于江南岸的风口浪尖。

  那呼啸而来的长江水,一路冲涮着、荡涤着江南岸,谁也不能驯服这狂野的大江。然而,行至此处,一道直插激流的石矶如横空出世,倔强地将激流从江岸推开,那奔涌而下的江水和被阻拦在这里的逆流顷刻间狭路相逢,于是扑腾,纠缠,挣扎,那咆哮之声如同猛兽左冲右突的嘶吼,远远地听着,也感到神经一阵一阵颤抖,连那谪仙人李白也震撼不已。

  没有谁比一个近乎神仙的诗人更能体察天意,然而神仙往往又不通世故。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一生希图“大道匡君”的李白,却因投靠永王李璘而被放逐夜郎,行至白帝城幸遇大赦,买舟东还,第二年深秋舟过白马矶,他忽然想到这里还有一个值得造访的人,于是湾船登岸,抒写了一首《至鸭栏驿上白马矶赠裴侍御》:“侧叠万古石,横为白马矶。乱流若电转,举棹扬珠辉。”这首诗让我们看到了一千多年前的长江和白马矶,想象那一叶扁舟要在乱流与漩涡中湾船,也是豁出命来了。那么李白要来造访的又是何许人也?据《大清一统志》:“唐裴隐,字逸人,临湘人,居白马矶,与李白相友善,官侍御,挂冠归,与岫道人鼓琴自娱,李白亦尝至其处相与倡和宴游。”好一个裴隐,好一个逸人,想那一千多年前的白马矶虽有“乱流若电转”,而江边风景当如世外桃源一般。一个江湖隐者在白马矶鼓琴自娱,这不是诗意的栖居又是什么?当李白在潦倒落魄之时、秋霜肃杀之季来访,裴隐对这位不速之客嘘寒问暖,又馈赠御寒衣物,这让李白那早已结出一层寒霜的心又平添了几许暖意:“临驿卷缇幕,升常接绣衣。情亲不避马,为我解霜威。”我深信这也是实情,一座凶险的白马矶因这人间的情义而变得有了温暖的人情味。

  二

  长江是一条温情而又威严的大河,像母亲一样被人敬着,又像猛兽一样让人颤抖。这一带典型的蜿蜒型河道,“万里长江,险在荆江”,指的就是流过我故乡的这段。在平常日子你看不出有多么危险,那蜿蜒河道又很容易形成冲击或淤积平原,我家乡几乎所有的田园都是在江湖之间围垦出来的圩垸,连河床、江心洲和沙洲也播种了季节性的庄稼。当人类被洪水逼得没有退路时,有时却是因为它先被人类逼得没了出路。每到汛期,江水在江南漫长的雨季越长越高,一旦没有湖泊和内河分洪,洪水就会左冲右突。而这一带江南岸没有任何山岭挡水,唯有白马矶形成了一座牢固的基座,撑起了一道绵延百里的长堤。

  在历经千年的冲涮后,白马矶也逐渐被推到了越来越危险的边缘,这也让它成了一个危险的标志,一旦它被洪水淹没,那掀起的浊浪眼看就要漫过江堤,我的父老乡亲只能拼命加高堤坝来抵挡洪水。而一旦决堤,那冲出河道的洪水便会顷刻间纵横决荡,被洪水卷走的又岂止是脆弱的生命,连人类筑起来的江堤也被洪水席卷而去。在1954年的长江特大洪水中,那道老江堤在崩溃后已被卷到了如今的江心。随后筑起的江堤,比那道老江堤差不多增高增大了一倍,足以抵挡50年一遇的洪水。但在1998年,偏偏又遭遇了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这滚滚长江东逝水毫不留情,又卷去了许多生命。之后,长江大堤再次全面整修,加高加固,在江边居住的人们,才算告别了水患。

  三

  每一次走在江南岸上,我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悸动。这是春天的情绪,这与春风有关,只有它才能吹过我浑身长满了老茧的身体,吹醒我记忆中的江南。当紫云英湿润的香气被南风一阵一阵吹来,油菜花已风靡河床和大地。我一直觉得岸芷汀兰就是来形容我家乡的江南岸,那岸边的香草,小洲上的兰花,还有无数逐水而生的野花野草,无不在以自己的生命活力渲染着江南岸的姿色。那时人心很干净,这水也很干净,在白马矶可以直接掬水而饮。然而,在我告别家乡走进城市的这30多年里,白马矶变了,变得我再也不敢走近甚至再也不想见到了。这白马矶早已不见“举棹扬珠辉”,每一次回家乡,那一股沤烂了的污浊气味让我只能掩鼻而过。当故乡充满了异样的味道,一个远离故乡的游子,对故乡那种与生俱来的乡情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是滋味儿。

  我已好多年没回过故乡了,很想回去,又不敢回去。我宁可故乡留在回忆中,回忆其实是一种回避,那里边深藏着逃离的动机。直到今年春天,一位老乡对我说,你赶紧回去看看吧,再不回去怕是不认得家乡了。我回来了,还真是不敢相认了。走近白马矶,绿勃勃的气息一阵阵扑面而来,江岸边的河床上,是生命力旺盛蓬勃、生长迅速的水杨树,而在江堤另一侧的内垸里,在农舍和江堤之间营造了一条绿色生态走廊。林子大了,什么颜色都有,什么香气都有,什么鸟都有。我正在白马矶四周的林子转着,感觉树梢动了一下,在一棵像伞一样撑开的树冠下,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那是一只正在安睡的白鹤,谁也无从知晓它的梦境。

  从白马矶一路走到黄盖湖,江水正从身边嗖嗖流过,那不是水声而是风声。

  风水轮流转往往取决于季节轮回,那春潮之澎湃、夏汛之狂野、秋水的澄澈、冬江之冷冽,我想这就是长江多变的气质。又无论它怎样变化,每一条浑然天成的河流都有自己的自然旋律。眼下正是春潮澎湃之际,一条大江是那样自由、酣畅、飞扬,一路高潮迭起,但真正的高潮还要等到夏天。一道长堤追逐着一条大江,大堤两侧已经连绵成绿茵茵的草甸子,几乎看不见一寸裸露着的土地,江南岸边再也不用担心水土流失、泥沙俱下,而经过这些树木花草的层层过滤,每一滴流进长江里的水都是干净的,没有异味,只有让我深深地往肺腑里吸的芳香。如何才能守护好一江碧水?看到这里,我明白了,这一道江堤不仅为长江提供了坚实的防洪屏障,更是一道生态屏障。堤防从来只是灾难与忧患的产物,然而眼前这长江大堤却是美与力量的体现,体现了江南儿女一种骨子里的完美主义。有大悟者,方有大美,而大美的风水就是天人合一的大境界。

白马矶风水(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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