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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0年04月11日 星期六

庚子年清明

苏沧桑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0年04月11日   第 07 版)

  上午9点59分,杭州。起身肃立,等待警笛声响起。

  低头,泪滴了下来。

  默哀毕,我想起大学同学老钱,此刻,他一定是面朝南方的。他哀悼的,除了烈士和逝者,还有正月里去世他至今无法回去看最后一眼的老父亲。

  老钱是绍兴人,年前刚从湖州调到邢台任市领导就遭遇了疫情。每个发生疫情后隔离的村庄和小区,他都第一时间跑过去看一看,他说,老百姓看到我在,会安心点。正月里疫情最凶险时,他的老父亲去世了,他回不去,后来疫情好转,他还是回不去,复工复市复建复公交,人流加大,境外输入,更忙碌了。

  多年来,他每天忙里偷闲练一张书法发到班级群里请大家监督他练字。这几天,他一幅一幅地写《兰亭序》。

  我说,老钱想家了。

  老钱说,被你看出来了。父母都走了,再没有老家了。

  我问他清明能否回家祭奠父亲,他说不能,看来要到年底了。

  老钱写《兰亭序》,远在美国西雅图的姐姐在朋友圈发童声合唱《静夜思》。本打算一家三口在西雅图过完春节,她就回北航给学生们上课,可是回不来了,只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此刻,是西雅图的傍晚时分,他们应该在吃晚饭。在国内疫情严重我居家隔离时,姐姐视频或微信我,和家人们一起担心我。而今,轮到我们担心他们仨,还有我弟弟正在美国读大学的女儿。一家子11个人4个在美国,另外还有英国的表妹一家,美国的表弟一家,让人忧心。有一天好友海燕异常兴奋地打电话来,说她女儿在澳大利亚加油站终于买到卫生纸了,让人心酸。

  外甥女彤彤在朋友圈发了一张黑白图片,风雨中一朵白玉兰。化学药学博士毕业的彤彤如今是美国肿瘤行业医药工作者,关于医药全球化,我们讨论了难以实现的根源,政治的,医学的,文化的,等等。她觉得,怕是没有人能提供正确答案。此刻能做的,只有不让自己和家里人生病去增加医疗系统的压力,给身边的人提供科学的真相。

  三月起,他们也居家办公了,囤了好些吃的。姐夫所在的飞机发动机公司CEO到白宫参加新闻发布会后,领回了制造面罩的任务。姐夫和彤彤憋得气闷,带着姐姐做的馒头去爬雪山、看樱花,坐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啃冷馒头。我们约好,等她回来,带她到处疯。

  外地工作的丈夫回来过一次,随着输入性感染病例增多,他们航空公司骤然紧张起来,周末都不让回家了。

  从正月初五到清明前的这两个月,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两点一线的生活。常去楼下走走,梅花谢了,结香开了,桃花开了,玉兰花开了,又谢了,青草都冒出来了。有一次,我一拉开窗帘,看到小区花园里竟然同时出现了四五个人,又惊又喜,是两个月来人最多的一次。

  《庚子年立春》发表后,意外收获了很多温暖。好友英一打我电话就哭了,说没想到我一个人这么可怜。几位邻居问我想吃什么给做好送过来。几位文友严肃认真教我如何处理带鱼前半段。高中同学群里集体给我传授家乡特色厨艺……其实,除了把手机扔洗衣机里洗坏了,烧排骨差点把锅烧穿了,没犯啥大错,还学会了几个菜,也正常上班了。

  加入了小区的两个买菜群,店家会把菜送到家门口,还有盆栽的活体菜,邻居们在群里分享美食和做法,其中清蒸生蚝很馋人,我和家人说等你们回来,我做给你们吃。

  女儿在上海居家办公,室友彩云心灵手巧,两人常一起做好吃的,还做甜点,和我分享菠萝蘸酱油又奇怪又好吃的味道,我放心很多。女儿说,一旦公司取消外地回来必须隔离的规定,我马上回来看你。

  每天和父母通电话,母亲第一句话仍是晚饭吃的什么。老家的邻居秀茶姐打电话跟我说,她去看过二老了,给他们买了菜,让我放心,不管二老需要什么,她开车去买很方便的,我又放心很多。母亲给我和弟弟做了开花馒头和麦缸,炒了馅,还做了八宝饭,一起快递过来,蒸锅里一蒸,满屋都是童年的味道。

  常去阳台放风,往日忽略不计的花草得到了有史以来最殷勤的光顾。想起曾几次请教过种花和写《狼图腾》一样严谨的姜戎先生栽种昙花的秘笈,他们家的昙花,每年开4次,一次十几朵。试了试插扦法,又试了试淘米水沤肥法,和花草对视久了,心会静下来。

  两个月里,我写了个3万字的散文《冬酿》,仿佛酿了一坛五味杂陈的酒。结尾处,我写到西湖边一棵柳树下,一位身材壮硕的大妈骑坐在一张散着几盒吃食的长石凳上,口罩褪到了下巴,抓着一瓶黄酒,仰脖痛饮着。我也想像她那样。

  一些焦虑的夜晚,我单曲循环周深翻唱毛不易的《无问》。在他天籁般干净的声线里,有时能慢慢入睡,有时不能。

  很多人在说,疫情过后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想和家人一起去西溪坐摇橹船,吃火锅。

  我想回老家看看父母。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念他们。

  此时,庚子年清明中午12时,锅里炖着我第一次学做的红烧猪蹄。三口之家自正月初五分别两个月后终于又团聚了。我在灶台上忙碌时,和以往不同,一听说我要做菜便冷嘲热讽嗤之以鼻扬言要去吃食堂的丈夫走过来,从后面抱了抱我。

  阳台上,两个月里与我时时对视的花草冒出了一颗颗新芽,昙花的芽,碗莲的芽,幸福树的芽,石斛的芽……我想起清明起初的含义,《历书》上说“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

  愿天地清明,万物皆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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