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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9年12月14日 星期六

长江西流簰洲湾

叶 梅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9年12月14日   第 07 版)

  在这里,在古来被称作云梦泽的南方,长江滚滚而来,气势磅礴地扑向东方,但穹庐之上像是有一只神来之笔,在这片大地上划出一个巨大的几字,江水便突然温顺地回过头来,竟然西流而去。或许也是因为对这片土地的喜爱和依恋,它一直浩荡但平缓地流动,几乎与大地平行,漫延了三十余里才又开阔而又拓展地绕过身来,朝向它应当去往的东方。

  这里叫做嘉鱼簰洲湾。

  天下人来到此处,没有不为这罕见的大湾而惊叹的。儿时的我生活在长江三峡,后来随父母去往武汉念书,常从巴东小城的码头上船,经过激流湍急、险滩密布的巫峡、西陵峡,轮船一路摇晃着冲出峡口,滑入平阔的江水,继而便可见两岸一望无际的江汉大平原了。在水天一色的风景中,轮船的行走变得不疾不徐,平静笃定,直到一天一夜之后,突然会听到有人在舱外兴奋地叫喊:到嘉鱼了!

  那正是轮船经过这道大湾的时刻,人们大都不知晓湾的名字,只知道这是在嘉鱼县境内,而此地离武汉已是很近,只要过了这湾,便似乎进入了武汉的门户,几十公里外的武汉关转瞬即到。俗话说:“簰洲湾,弯一弯,武汉水落三尺三。”千百年来,簰洲湾即是武汉防洪的天然屏障,这“几”字形的大湾,形状又天生就像是中国古时的一把大锁,在长江要道上,为九省通衢的华中重镇把住了最为临近的一道关口。

  记得轮船呼哧呼哧地绕湾而行,正是黄昏之时,西去的太阳原本挂在船尾,却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在了船头,船上的人们都仰视前方,似乎近在咫尺,转眼就会与那夕阳并行,可轮船行驶了好一阵,那金黄的夕阳却是离人的目光越来越远,兀自抖擞着,遥不可及地悬挂在江面上,只染得一江水波金灿灿的,荡出亿万条金线,看花了人的眼睛。正当人们恍惚之时,轮船已渐渐走出了西流的江面,绕过几十里的大湾,但见那夕阳终究又回到了船尾。

  一时间,圆圆的火球跳动了几下,被大江无限的吸引所牵扯,拉长,又弹回去,再拉长,最终恋恋不舍地融入大江之中。那一江波涛顿时拥抱了它的热烈,行走在江上的轮船也感觉到了,船尾激起丈余高的白浪,如一条条蛟龙上下翻腾。少年的我痴迷地追随着太阳,从船头到船尾,站在白浪之上,一直盯着那大湾以及岸上的房屋、江边一片片芦苇渐渐远去,渐渐消失。

  多年以后,我听说这道大湾更多的故事,知道了它的名字叫簰洲湾。“惟楚有材”,楚人对地名的讲究由来已久,如嘉鱼,县名竟取自《诗经》,“南有嘉鱼,蒸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古老的诗经,赋予嘉鱼高雅的美名,而簰洲湾一名则出自民间的创造,与那片土地与江河之上的生计相关。

  从前,簰洲湾江边大小码头林立,江上船帆来往如梭。江流环绕的大湾沙洲,成就良田沃土,相传于唐代便逐渐开垦,明代初期已成为邻近各县及川、湘几省的贸易市场与集散地,又因岸陡水深,北风难袭,造就难得的避风良港。到了清末民初,簰洲已俨然成为相当繁华的商埠,车载船运,更有无数竹簰在江上游走,灵活俏劲,增添了一道道风光,难怪被人称作“小汉口”。

  今年秋天的一个日子,我和几位朋友乘车专程去了簰洲湾,少年时只从江上眺望过它,曾经在脑海里多次想象,那岸上人家的光景,是如何桃红柳绿,稻米飘香。而眼下更想知道的是,这道湾曾经在1998年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的劫难,二十多年过去,如今什么模样?

  浩荡的长江恩泽众生,但大自然的脾性也有恼怒和伤悲,甚至狂躁到毫不留情,1998年的长江就是那样一副狰狞的面孔,它似乎是将积攒了百年的眼泪一古脑儿倾泄,化作滔天洪水呼啸而来,奔出三峡,在这临近武汉的簰洲湾,撕破了一处江堤。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狂风暴雨之中,簰洲湾沙洲上居住的几万人还来不及惊恐,四周便已成一片汪洋,眼看咆哮的洪水就要危及不远处的武汉城,在部队官兵舍身忘死的支援下,人们展开了与洪水的殊死博斗,堵住了江堤缺口,长江下游城市和乡村得以平安。

  那一场壮烈的抗洪救灾,让世界知道了簰洲湾,也让簰洲人撕心裂肺地领略了生死的熬炼和大自然的残酷威严,在之后的岁月里,痛感要珍惜家园,保护江河。洪水过后,簰洲湾40多公里大堤很快全面整险加固,堤高由原来的31米增加到33.6米,堤宽也由原来的5米增到8米,堤身采用了最先进的技术,从内部灌注水泥,使其坚固如铁。每到春天,在当年溃口的沙地上,簰洲人都会和他们最崇敬的子弟兵一起,栽种下一棵棵绿油油的杨树。那杨树扎根大地,长得快立得直,当年曾挺立于洪水之中,救过许多人的性命,如今江畔几万棵大树郁郁葱葱,就像一排排刚劲挺拔的卫兵,日夜守护着大堤。

  村民们大都搬进了政府为他们盖的新居,一幢幢两层高的小楼周围也都栽满了杨树,还有香气芬芳的茉莉花。40年前,“簰洲一条堤,家家打芦席”,生产力低下,湾内没有电,夜间照明、汛期巡堤全靠一种乡间烧制的“夜壶灯”,灌满油,壶嘴上塞坨旧布,点燃之后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后来大家凑钱建起了第一座变电站,将就一台旧变压器,电线由村民自行绕接在树枝上,总算每家农户点亮了一盏灯。而眼下的簰洲湾已经历过3次电网改造,每户人家的均配变容量已达2000多瓦,较之从前增加了近200倍。这看似简单的数字如跳动的音符,弹奏着簰洲人的生活奏鸣曲,古老的沙洲夜晚从“夜壶灯”到灯火通明,火树银花,人们借助于科技的力量,一步步从传统农业走向现代农业、生态农业,万亩水田从育苗到种植、收割、烘干、脱粒一条龙,蔬菜、水果种植无污染,专业合作社源源不断地将各种鲜活的农副产品送往远方。

  南方有嘉鱼。

  长江流经这道大湾,水势明显变得平缓,芦苇丛生,鱼儿跳跃,在此久久徘徊逗留。名贵的刀鱼、鲥鱼、鮰鱼出没其间,青鱼、草鱼、武昌鱼等数十种鱼儿更是常见,还有一种从未听说过的叫“子午鱼”的鱼,当地渔民说它平时在水底,只在子时和午时出现,又叫白鲶鱼,渔民们为它编织了美妙的传说,流传于民间。而特别令人向往的是,被称作“水中大熊猫”的白鳍豚也曾偶尔在这道大湾的水中显露,这一极为珍贵的物种对水质和生态要求非常高。

  走进新时代,经历过劫难的簰洲人为了保护长江,将湾内的大小码头一举拆除,大大减少了污染,鱼儿们与簰洲人一样,与大江相伴,绵延不断,给这一方水土带来无穷的生机。

  站在簰洲湾的西流处,举目望去,平静的江面上几乎见不到浪涛起伏,只有一道道美丽的波纹在霞光中颤动,江边的芦苇黄叶灼然,一派秋色。沿江的漫道上行人三三俩俩,自得其乐,似随性而为,或走或停。远处,在当年轮船经过的江上,一座新建的大桥连接起嘉鱼及簰洲湾,使这沙洲直接进入了武汉城市圈。

  眺望中,不由想起来到嘉鱼之后读到的明代诗人韩阳为簰洲所写的一首诗,其中写道:“年去年来不少休,才过京口又簰洲。明蟾东上团团夕,大水西流耿耿秋。”岁月如舟,但有如此西流,得以再看少年景象,添了欣喜,也添了乡愁。

  有道是,千古长江第一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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