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牵风记》如清风朗月,在战火纷飞中,借助一种浪漫奇崛的美学想象,建构和描绘战火硝烟中的新型战士形象,织成气韵丰沛的生命气象,翻开了当代军事文学创作新篇章。
这是什么样的美学想象?自由、诗意、奇幻。美学建构的方式是对比、抒情和白描。关于对比,一是人物性格及发展的对比,二是与残酷、危险和血腥的战争氛围相对照,如可爱的容颜、动听的音乐、美好的人性、浪漫的感情,等等。此外,诗一般的语言,大胆的想象,细腻的感触,传奇性的书写,神性的寓意,都足以形成小说饱满的诗意和浪漫气息。
从人物形象塑造角度,《牵风记》是一种修补和打捞式写作。长期以来,除了曲波的《林海雪原》等少数作品,文学对于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特别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指战员和战士形象在用力书写他们的勇气、奉献和牺牲精神的同时,也生成一种简单写法。有什么样的书写和传播,就有什么样的认知。小说《牵风记》对汪可逾形象的塑造,突破战争生活的单一性,也突破战士形象的单一性。
《牵风记》的战争和战场背景是日军火力围剿晋京冀鲁豫野战军,独立第九团即后来独立九旅艰难突破封锁,进行战略转移。笔墨重点不是硝烟炮火,而是一张古琴、一匹枣红战马、三个人。古琴和战马是浪漫主义的技术道具,重点是指战员、参谋和勤务兵三个人物。三个人物份量等量齐观。与汪可逾和齐竞相比,曹水儿是意外收获,是被文化参谋感召的农民战士。
抱着古琴出现在战场上的北平女学生汪可逾,单纯、干净、执着、没有心眼,像一股清流出现在战火弥漫的战场,给危险粗糙的战争生活带来了光亮。她的出场应是大特写加长追光。从叙事结构角度,齐竞是第三方叙述主体,是重要事件和人物关系的串联。汪齐在战略转移中分开时,第三号人物曹水儿作为汪可逾的护送者上升为第二号人物。警卫员曹水儿是成长型形象,农民出身,没有文化,理论上应该不能欣赏汪可逾这种小知识分子。但作家调动其长期的生活经验,用叙事逻辑告诉我们,对于美的热爱、欣赏,是平等的,是人性的本能。这是这部小说的思想性和深刻性所在。汪可逾的纯真大气,对曹水儿这个有着明显弱点的战士产生了“净化”作用。曹水儿对汪可逾的敬慕和保护,与他的日常表现存在严重的反差。汪可逾饿死在山洞里,曹水儿从山洞出来后被枪毙,他们的遭遇让作为指战员和战友的齐竞不能释怀。小说的末尾,写晚年齐竞吞下大把药丸自杀。小说戛然而止。以一张老照片和汪可逾标志性的微笑为由头,引出战火纷飞中的一张宋代古琴,从一场诗意的古琴独奏开始,到三个人悲情的死亡,美好的人和事因为不同的原因都永久地从这个世界消逝了。小说的结构大胆、简约。
这是一首战地浪漫曲,是文学版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一边是纷飞战火,一边是高山流水。什么是悲剧?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诗意,无可奈何、无可挽回地消失。越是浓厚的诗意,越是浓重的悲剧感。在这三个人物和他们的故事中,古琴与汪可逾同构。古琴和汪可逾都是古典、纯粹、美好的象征,从汪可逾抱着古琴出现,到古琴被掩埋、汪可逾死亡,到齐竞将残缺的古琴带回家时时弹奏,汪可逾成为齐竞生活中无法忘却的记忆。古琴是汪可逾的另一种存在。而老军马与曹水儿是同构,他们灵魂中的神性的东西被汪可逾唤醒。老军马最后神奇般地找到并将汪可逾的遗体放进银杏树洞里,用的是超现实主义手法。马犹如此,人何以堪?
阅读《牵风记》是一种既快乐又悲伤的经验。第一次读《牵风记》,是被“牵风”一词诱惑,迅速读完,战马萧萧,有新鲜久违的畅快感。对于战争中的人性的书写,既深刻淋漓,又深情善意,有点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军旅文学的风范。读第二遍时,虽然诗意上升,但欢快感开始消失,读起来也没有那么流畅了,需要慢慢地体味。第三遍读完,心脏一阵抽搐。这是看悲剧片才有的生理反应。许久没有这样的经验了。小说在雄浑和奇幻之中建构战争,但我更看重的是它的无言胜万言的悲剧感。这个悲剧感的存在,充分地表达了作家的战争观。战争中的诗情画意,战争中的浪漫,都是短暂和无法存留的,战争的残酷和反人性也正在此。
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在《牵风记》中,既各有光彩,又融合统一。如果没有大量的可信的绵密的细节描写,没有具体的人和他们背后的故事,这部小说的浪漫主义色彩就是矫情,失去了生活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