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快艇从岸边开往秦山岛,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我第一次在黄海上航行,由岸边走向大海深处,远方越飘渺,心里越兴奋。
当岸边的高楼变得像棋子一样矮小并模糊时,前方的秦山岛才露出一点黑色的轮廓。秦始皇当年也是从这里出海驶向秦山岛。战国时代,此岛在当地叫奶奶岛,秦始皇登临之后,更名秦山岛。
巨大的海洋财富
我们来时正是休渔季,海上静悄悄的。快艇两侧划过的浪花如同张开白色的翅膀。往大海深处的南方看,碧蓝的海水有一些微绿,海上方天空翻卷着镶银边的灰云团。看北岸,海水在天光映射下如玳瑁一般;海尽头一层绿树则表明那里是陆地。
这片海的名气很大,不光有秦山岛,还蕴藏着巨大的海洋财富。江苏连云港的赣榆区是全国渔业百强县区,它产出的梭子蟹、对虾和紫菜产量在国内外市场占据重要份额。
快艇径直开,在海浪上颠簸前行。即使如钢铁的舰艇,在海里也像一片落叶,一片能控制方向的落叶而已。
秦山岛越来越近,这是传说中秦始皇到过的岛。这位皇帝统一六国之后,脑袋里突然产生东巡的念头。这念头多么阔大,夜郎国的国君想不到这种事。
即使到了海边,秦始皇的思想也没有停下来,他要寻找海上的神山,从神仙那里得到长生不老药。他最信任的是赣榆人徐福,曾两度派遣徐福出海寻找海上三神山,求得长生药。
徐福第一度出海没取回仙药,称缺少足够的童男童女和武器装备。秦始皇为他造了更大的航海船只,配备3000名童男童女以及射杀大鲛鱼的弓箭与武士。但徐福一去没再回来,这是让秦始皇一辈子最绝望的事情。
历史记载,秦始皇为迎接徐福,在海边苦苦等了三个月。海风寒彻,他才在众臣劝谏下离开。
李白曾写道:“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徐市即徐福。白居易在《海漫漫——戒求仙也》这首诗中说:“不见蓬莱不敢归,童男丱女舟中老。”白居易过于悲观,徐福团队怎么会“舟中老”呢?他们在日本上岸,并受到了热烈欢迎。
徐福成为中国史上“航海第一人、华侨第一人”。日本现今有几十处徐福纪念场馆,当地尊徐福为农耕之神、医药之神。
有趣的风物
秦始皇东巡以及出海的地点为什么是赣榆?这是个奥妙的问题。从天文地理上考究,赣榆一定有独特之处。
在赣榆,我看到一些有趣的风物。塔山镇刘村有一口东汉古井,上部为青砖结构,下部为陶井圈,带菱形纹饰,共12层。这样的古井,如今恐怕很少了。
赣榆的山有很好的名字——马山、猪山、龟山、狼山、鸡山,像动物园一样。最逗的是有一座山叫“人山”,位于狼山西500米。没听说哪儿有“人山”,唯赣榆独享风光。
赣榆有一处百碌泉,其实是井,位于沙河镇。明朝时,西庙村的财主打一口井,井打出来沙石外溢,出水少。一位石匠承揽了重新箍井的工程。他雇人在山上打石头,打出来160个碌碡,从山腰滚到山脚,再套牲口拉到工地,用这些碌碡砌了一口井,水质甘甜,冬夏不竭。这个用碌碡砌的井,别的地方恐怕也没有。
赣榆的小孩子,春社时分要穿舅奶奶做的马褂。一岁穿黄马褂,两岁穿蓝马褂,三岁穿青马褂。马褂前后襟,各画一个圆圈儿,内写“长命富贵,天下太平”。此景颇喜人,在春光里和柳丝下,虎头虎脑的小孩子穿黄蓝马褂满地跑,有多么可爱。
赣榆人离不开煎饼。饭桌上,煎饼端上来,卷鲈鱼、卷泥鳅、卷对虾、卷海鳗、卷贝丁、卷蘑菇,一张煎饼卷起天下美食。
赣榆有一座夹谷山,此山最有名的史迹是“齐鲁会盟”。孔子当年任鲁国司寇,担任此次会盟的司仪。谈判中,孔子促使齐国归还了三处鲁国被侵占的土地,赢得美誉。在历史上,齐鲁会盟不一定多重要,但因孔子参与了这项外交事务而被后人记忆。
登上夹谷山,满目苍翠,清凉袭人。此山有一景曰“夹谷莺啼”。微风吹来,草深林茂之处传来黄莺啼鸣,被列入明代赣榆八景。然而啼鸣并未来自黄莺,是风吹石洞发出的妙音。
海上暴雨
我们在秦山岛上溜达了一个多小时,打算回去。下山刚登上快艇,船长说海上有暴风雨。我们往大海看,哪有啊?海水还是老样子。远望,岸边天际有一条窄窄的蓝黑云团。人们说没事儿,走吧。船长说,不行,暴风雨就要到了。海水那么平静,我们觉得船长的严肃有点滑稽。
再登岸,赴山顶,看一看刚才没看过的景致。至高处,往海上瞭望,大海在脚下铺开,像一块无尽头的灰蓝混纺的毯子。灰云如乘快马一般翻滚。云团越滚越大,里面藏着船长所说的暴风雨。灰云团越压越低化为黑色时,海面奇怪地变成鲜明的黄色。
这时,暴雨从东边的海面倾泄下来,夹杂电光。下雨处分不清海与云的分界线,可以看清楚的海水遥遥涌动着白浪的曲线,仿佛有无尽的羊群被暴雨鞭打,四处逃散。
雨在东边的海面下过后,转移到北边的海面倾泄,而下完雨的东方天空露出娇嫩的蓝天。海水仿佛被雨洗干净了,泛射蓝琉璃似的光亮,仿佛跟刚才的雨水无甚关系。
暴雨下过北面再移动到西面时,没什么力量了,雨幕中看得见远方的船和岛。云层也越来越薄,升向高处。闪电熄火了,大海渐渐恢复平静。
登海岛俯瞰大海,恰遇暴雨倾泻海面,是难得的经历,如同听了一首交响乐,又像看了一场大片。心里似乎添加了一些东西,却说不出来。人的心灵每每在大自然中得到洗礼。转而想起开快艇的船长,他经验真是丰富。航海者的直觉与经验,绝非一两句话所能说清。
我们登上快艇,行驶在雨过天晴的海面,海水温柔,海鸥在天空无来由地翻飞旋转,说话间回到岸边。
(鲍尔吉·原野,辽宁省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得主,电影《烈火英雄》编剧,已出版散文集《草木山河》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