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半岛与内陆分界线是胶莱河,半岛南沿根部是日照。日照正北方,是胶莱河入海的莱州湾,湾东岸即龙口。今日龙口市,乃先前老黄县。
今人很容易看清楚这一山河大势。若有兴趣,短时间即可游览一遍。可是,两千多年前,即使游历甚广的人物,亦很难做到这一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这话很有名。他把到海里去当作走投无路时的选择。可是即使最困窘时,他也未“浮于海”——无证据证明孔子到过海边。孔子到过齐国国都临淄,临淄距龙口不远了。可是,孔子没再往东走。这一点,让半岛养育的作家张炜不禁以《东夷之东》一文感慨系之:“这真是历史的大不公”。
一条名为鸦鹊河的小河,穿过龙口市最高山莱山脚下一盆地,盆地上坐落着胶东半岛最大古遗址——莱国都城归城。遗址一带及外围,数百年来陆续发现大量青铜器。莱国又称莱子国、莱夷,商周时期的东夷古国,半岛地区大都为莱国辖地。《左传》《国语》等古籍屡屡提及莱国,大都一笔带过,而莱国灭国时间却是确凿的:公元前567年。这一年,莱为齐所灭,莱国是齐国吞并的最大国家。齐国国土成倍扩张,拥有了广大的渔盐之利,一下成为东方强国。16年后,孔子出生。这样说来,几十年后到达了齐都临淄的孔子未东行,的确是憾事。
归城是一段保护起来的古城墙,准确说是一大堆黄土。数千年岁月足以令一堆黄土拥有神奇的力量。面对遗址,抚摸黄土,思绪变得复杂幽远。
沉默的时间真是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
胶东半岛及西部几个重要古国立国时间如下:莱国500年以上,莒国600年以上,鲁国700多年,齐国800多年。时间能让事实变得清楚:华夏远古社会的稳定程度好于始皇后的皇权时代。皇权王朝的轮替更像走马灯,亦更惨烈,延续百年以上朝代没几个。还有一个事实:莱国灭后,莱人做齐人又做了300多年。时间不短。历史细节难以考究,“时间”是最大事实。文化生长需要时间,特别是相对稳定的时间。后来所说的齐文化本质上是“齐莱文化”。没有莱文化的融入与刺激,即难有强齐及雄阔的齐文化。
“齐气”是一种什么气?曹丕《典论·论文》有“徐干时有齐气”一说。当代学人对“齐气”解说纷纭。既言气,即是一种相对模糊的判断。我倾向并赞同释“齐气”为隐逸、汪洋、舒缓,还有大胆、夸诞等意。曹丕《与吴质书》又说徐干“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这就更明白了。徐干为汉末齐(北海郡)人,有齐气理所当然。“齐气”又何尝不是“莱气”呢?龙口古人淳于髡、徐福那才是“齐气”十足呢。齐威王时稷下学宫大学者淳于髡,被列为《史记·滑稽列传》第一名,滑稽,多智,雄辩。大方士徐福更加不可思议,他竟敢与始皇斗法,两次自莱地大举出海,最终带众多童男女成功逃秦,狠狠耍了始皇一把。何等狂妄,也是一种“齐气”。
2019仲春,夜宿万松浦书院。与同行者小沈自海边返,近书院,忽闻草间起怪声,遂止步凝神。“听,是什么叫?”小沈疑惑:“咳,咳——是什么叫哇?”我说:“刺猬,刺猬歌呀。”移步草丛,果见一大刺猬旁若无人,月色下舒缓移步。小沈惊喜不已:“刺猬呀,刺猬!”我问:“《刺猬歌》,读过否?”小沈答:“读过。怪不得张炜会写这部小说呢。”多年不闻,刺猬声亦是天籁。
1997年初,在沂蒙山腹地长大的我,由海滨赴西域喀什噶尔。西域的第一个凌晨,万里之外的鸡鸣令我惊讶——人种文化都变了,喀什鸡鸣与沂蒙山鸡鸣却完全相同。龙口刺猬叫与沂蒙山刺猬叫,感觉亦如此。而刺猬与鸡肯定不这样看。在它们眼里,不用说相隔千里,或许这窝鸡与那窝鸡、这窝刺猬与那窝刺猬,“语言文化”就不同了。它们各有自己的刺与羽。将人生坐标与某种地理坐标联系一下,常会有别样的感受。
生于齐鲁之间,自认为知鲁风,慕齐气。
在万松浦书院时,张炜在外地讲学,未能相见。就把这刺猬,当作张炜派来的吧。在龙口,在生机勃勃又古风盎然的龙口,在位居山东经济强县(市)龙头的龙口,我见到了刺猬,想到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