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波的一天上午,我去了马头村。
据说马头村有上千年的历史,原叫陈家村,以陈姓为主,后来居住的姓氏杂了,又因附近有山岩状若马头,于是改为今称。
马头村最大的院子是一处旧酒坊,正房与厢房都是两层木质结构,有两进宽绰的院子,最后是一条细长的甬道,放着一只颇大的水缸,里面蓄满了水,或是为了防火吧。
正值新雨后,天空浅灰,注进柔软的水波之中,泛出一种静谧的难以言说的味道,房屋原本是没有任何颜色的木屋,现在被时间磨洗得有些灰暗了。酒坊与酒如今没有任何关系,在第二层正房的堂屋,我们看见几个老者在那里忙些什么。马头村多老宅,灰色的砖墙上耸立着高耸的马头墙,宅门是墙垣门,四周环绕石框,保持着一种典型的石库门形态。
端鶄之思
马头村多旧屋,但也有新建筑,在距离酒坊不远的地方便有一处,洁白、高阔,错落的斗拱上涂饰着一层厚重耀眼的蓝色,匾额写道:“端鶄祠”。我走进去看了看,宅门的两侧是游廊,三面是房屋,与宅门相对的房子上也高悬一匾曰:“孝友堂”,村里人说这里是学习室,是村民聚会学习的场所。马头村靠近海湾,多鵁鶄,因此在历史上又称鵁鶄村。鵁鶄是一种水鸟,高脚短尾,嘴巴是丹红的颜色,头上的羽毛也是丹红色的。我想“端鶄祠”便与这种水鸟有关吧。
据说,村里有一条路叫鵁鶄路,我虽然没有见到,但听到这个名称以后,感觉像是一股幽寂的古风萦纡而来,同时想到杜甫一首与鵁鶄有关的诗。那诗题目是《曲江陪郑八丈南史饮》,郑八丈是朝廷史官,南史是春秋时齐国的史官,以秉笔直书著称,称郑八丈为南史,自然是颂扬的话。曲江在长安,这首诗应该是杜甫在长安时期创作的,诗的首联写道:“雀啄江头黄柳花,鵁鶄鸂鶒满晴沙”,与鵁鶄一样,鸂鶒也是一种水鸟,比鸳鸯略大,多紫色而好并游,因此俗称紫鸳鸯。唐人李群玉吟咏:“霞明川静极望中,一时飞灭青山绿”,鸂鶒飞走了,在夕照明灭之中留下了青山满目与溪流澄澈,鵁鶄要是飞走了,这里的山峦与溪流又会是何种模样呢?“丈人文力犹强健,岂傍青门学种瓜”,是杜甫对郑八丈的勉励,但是对于在水泥壳里住久了的人,在这里的清飔之中看看花,种种瓜,在心曲里泛动一种归隐之思,当是可以理解的吧!
海湾之乐
之后,去翡翠湾。翡翠湾的对面是象山港,依稀可以辨认那里暗红的起重机长臂、灰白的烟囱与晾水塔冒出的白雾。岛屿墨绿连绵,放晴的天空羞涩地露出浅蓝。近处岸边的栈桥又长又细,所有的船体都涂成湛蓝的色彩,而船舱却是雪白,几十艘船凑集一起,桅杆上挂满了赤色的三角形小旗。码头上是游客集散中心,入门是柜台,后面是一幅巨大的壁画,在厚重的宝蓝底色上,画满了晶莹卷曲的浪花。柜台右侧是一条悠长的通道,前面是玻璃窗,后面的墙壁下放着座椅,通道有多长,椅子也就有多长。通道的顶部张挂着用绳子编织的网,墙壁、椅子都是蓝色的,焕发出一种海洋的韵味。
中午在码头附近一家餐厅用餐。餐厅有两层,一侧是玻璃窗,外面是阳台,海风兴奋地吹进来,很有些海明威笔下“露台餐厅”的感觉。“露台餐厅”位于古巴哈瓦那郊区的科西玛尔渔村,是海明威经常光顾的地方,他回忆第一次去那家餐厅是在春季的一个上午,风从东面吹进敞开的餐厅,深蓝色的海面上泛着白色的浪花,穿梭的渔船追逐着多拉多鱼。我们就餐的这家餐厅正面是海湾,背后是盐场。海湾宁静安详宛如初秋的月光,盐场在明亮的东风里轻轻地凝聚银色的梦。阳台下面,芦苇一类植物葳蕤丛生,而露台餐厅则不是,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以其为蓝图的结尾是,那天下午,餐厅里“有一群旅游的客人。有个女客望着下面的水,在一些空的啤酒罐头和死的魣鱼当中,看见很长一道白的鱼脊梁,后面带个特大的尾巴。东风在港湾入口外面一直掀起大浪,这东西也随着起落摇摆。” 魣鱼是一种体长30厘米,嘴尖有齿食肉的海鱼, 而这里既没有尖嘴魣鱼,也没有鲨鱼的白骨架。
马头村、翡翠湾有种单纯的快乐,那么一座古朴的山村,一湾明丽的洋流,美丽的鵁鶄在青色的山岚里翱翔,如同春天里自由的云朵没有任何羁绊,而那些出海的渔船也在海里自在遨游。在大地的投影里,翡翠湾犹如一幅恬静的图画,精心描绘栈桥的悠远、盐场与蓝海船,泛涌银色的浪花,泪珠一般温热地消融于海天边缘。
(王彬,鲁迅文学院研究员、中国作协会员。致力于叙事学、中国传统文化与北京地方文化研究。著有《红楼梦叙事》《水浒的酒店》《沉船集》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