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先生是我的师长。1995年,我的第一部理论作品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出版,他作为评委兼编委亲自为我写编后记,称赞我的书论题新颖、探索性强,处理了一个文学理论研究中鲜有涉猎的题目,并饶有兴致地深入阐发了我的论题,使我很感动。那时,我像许多作家那样,切身领略到他的大家风度,他是真细读,真思考,不敷衍。如今重读,我仍感到他为我写出的每一个字都言之有物。直到过世前参加最后一场研讨会、写最后一篇评论文章,他都是这样做的,受益者有多少,无从统计!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在他的领导下成为文学批评重镇。作为他的学生,我们对雷达老师的尊重有着充分理由。
雷老师也是我的朋友。我有幸与他先后同事20多年,又常在一起参加文学活动,时间愈久,相知愈深。我们没有一起单独吃过一次饭,却走得越来越近,通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常在电话里强调:“老弟,我是把你当作我很好的朋友的。”我则把他视为师友。我们在长期交往中,对彼此的为人有了彻底的了解后,结成了深厚的友谊。我和雷抒雁老师也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人生在世,在同行中结交一位挚友,特别是资历有点差距的挚友,往往都需要一二十年以上时间,所以,两位雷老师的离去,都使我感到莫大的损失。
还是不习惯研讨会上没有雷达老师的身影,总觉得少点什么。过去,研讨会临近,雷老师常打来电话征求我的意见。实际上,他对每部作品的看法非常准确。他说,“我看这本书一般”或“我看这本书还不错”,就已经给作品打下基本分,其中已经包含思想、艺术、分量上的综合评价。但他还是乐于先听听你的想法,他可以赞同你的一些观点,并作为参考,但发言时绝不会重复你的观点,这体现出他的实力和对待每一部作品的认真慎重。
雷老师享年75岁,去世得实在太早,但直至临终,重要文学活动上始终有他的身影。他常第一个发言,压力无形中更大,需要准备的东西更多,被寄予的期望也更大。他出色地完成了生平最后一次发言,是所有评论工作者的楷模。他的事业人生是完整的,也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悼词中说,他的逝世是中国文学界的一大损失,绝非虚饰。
雷达老师去世后不久,甘肃天水市在他的故居举办了纪念活动,我有幸来到他的家乡。他家的院子因失修已经拆除,准备重建,暂时是一片废墟。我在砖石木料中寻找,只找到一口铁锅。
院落里摆放着雷老师的遗像,他的笑容依然可亲可敬。我和雷老师在三千里外再次重逢,他的笑容似在表达他是真的高兴,我也觉得,我们仍在交谈。
过去,和雷老师见面,我常笑称他为“雷大师”,他总是认真驳斥我说,什么大师,都是在想法儿糟改我。但现在,我想认真地说,雷老师就是大师。雷达是中国当代文学德艺双馨的名家大师,目前的评论家中,也许没有人比他跟踪阅读当代文学作品更多、评论当代文学作家作品更广。他对文学思潮的观察,背后涌动着对文学现象的体验;他置评一部小说,会比较着他阅读过的无数作品。他不仅学养深厚,立论严谨,是“新写实”“现实主义冲击波”等史论的创始者,而且艺术感觉极好,深知文学创作的细枝末节,写出过《韩金菊》等大量影响广泛的散文精品。因而,他对作品的判断与审美感受力与普通评论家是不同的,他能够首先把握艺术品位,后论及其他,一锤定调。这是他得天独厚之处,也是他让作家服气、让同行难于超越的主要原因。
大师不仅意味着事业上的骄人成就,也意味着人格上的高洁。在我们这个时代,雷老师仍保持传统文人的操守。他的孩子气和敏感是好玩的,也体现出他的真诚耿直。一旦进入文学的世界,他便完全进入求真境界,绝不苟且。研讨会上,当着作者的面,他会肯定作品的优长,也会坦诚指出种种不足,让人心服口服,树立了批评作风的楷模。雷老师是真正的学问家,他不投机取巧,不随波逐流,不作阿谀逢迎,不道违心之言,难能可贵,令人尊敬!
雷老师对文学的关注、思考和写作一直持续到生命的最后时日。他的逝世,带走了我们眼前一道熟悉的风景,也带走了一种知识分子的高风,对此我深感痛惜和失落。他留下的影响将是长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