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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9年03月16日 星期六

爱怨大通

□ 陈 新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9年03月16日   第 11 版)

  大通是我桑梓。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但大通于我,情感的滋味却有苦有咸。

  寂寥地横呈在川北的红丘陵中,被贫瘠而鄙陋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的大通,竟然有书院,这实在难以想象。

  我说的是始建于清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的大通龙池书院。

  其实,我是不喜欢龙池的。虽然龙池跟我还有血缘的关联。因为我二孃曾嫁到龙池杜家,后来不幸患上风湿关节炎,因无钱医治,在床上一躺20年,直到离世。

  龙池的穷自此蒂固于我的心中。它应该是大通最穷的地方吧?

  然而,龙池院还是有些名气,上世纪初出过一位当代国画大师,赵完璧。他自幼酷爱艺术,16岁进张澜先生主办的南充旧制中学艺术班,1927年入上海新华艺术大学,得潘天寿、诸闻韵、吴昌硕精心指导。回川后曾任国立成都师范大学艺术系教授、四川私立美专教授。1938年创办四川私立岷云艺专任校长至解放。后为四川省政协五届委员会委员、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张大千曾赞:“工笔山水,应推蜀中赵完璧。”谓其大幅巨幛笔墨古拙能扛鼎,山势险峻起伏,挺拔雄伟;小幅手卷册页精工慎密严谨中不失空灵。外师造化,内法心源,艺术风格雄浑古朴。

  这种艺术骨血,或许来自桑梓大通的历史滋养。

  大通镇僻居南充一隅,虽贫瘠却清秀,曾是交通要道。

  相传南宋淳祐年间,为抗击蒙军入侵,兵部侍郎、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在南充遍筑石头城,大通境内也修筑了文武寨、天星寨等,大通人随宋军一致抗元,坚固之守状如铁桶。

  然而顽强的抵抗终究挡不住蒙军的步伐,大通最终失守,山头遍插告示之旗“蒙军大通”。蒙古铁骑由此浩荡通过,驰援元军36年未能攻下的合川钓鱼城。大通由此得名,且从此热闹繁盛起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人物如此,古镇亦是。

  现代社会已不再需要曲曲弯弯的马踏古道,大通从此变得清静冷幽起来。直到高速公路、动车铁路从大通穿镇而过,大通才又中兴,重复热闹。

  我记忆中的大通平凡又潦倒。

  在别人对家乡的时尚吟哦中,大通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是那么说不出口,但我却不会刻意地在别人洋洋得意地炫耀桑梓之时,努力且尴尬地寻找风雅。

  我不否认我已是城里人,可我执着地以自己曾是农民而骄傲。不仅如此,我觉得自己的根一直扎在大通这片落满泪水与汗水、时运不济的贫瘠的红壤里。在别人讴歌家乡雄浑与婉约的词藻中,我虽落寞,却愿意又爱又恨又痛又念地,亲昵地挽着它羸弱地前行。

  苔痕铺垫如厚重历史线装书的石板路,像鱼鳞似的青黑瓦盖顶的木屋,玉带似的绕来绕去一尘不染的小河,还有春夏秋冬都会此起彼伏接踵开放的野花……这些如梦如幻般掩映在随丘陵地形而起起伏伏的翠绿之中的景致,也算独特旖旎。

  大通不需要漂亮的衣服。我喜欢它这无华朴实的风景。

  我喜欢故乡的绿色植物,即使它是一丛芭茅。

  在故乡,我时常深情地注视絮飞的芭茅花,它多像从故乡出去求学、打工的乡亲啊,无足轻重地随风浪迹的命运,如我之情感漂流与飘零。

  慈祥与贫瘠无关,与爱有关。多少时候,我都想在光鲜的人丛中大喊一声母亲,你这只会生养红苕苞谷的故乡。

  我能嫌弃母亲?当然不能!

  春风醺醉,煦阳灿烂,蝉蜩嗞鸣,鸟雀啁啾……梦境中的我时常在故乡青翠的质朴中穿行。依稀,我听见了不染铅华的植物们在清风中悦耳歌唱的声音。让我联想到隔着时空,从古诗词里走来的袅娜的身姿,和美目流转的倩影。

  苞谷,这从拉丁美洲远渡重洋而来,在中国扎根的农作物,其实也是白求恩,为了如大通般的乡乡镇镇的温饱,它繁衍生息,姿态温暖、乳汁涓涓……

  我爱的,还有故乡的母亲。

  她就像一株吸风饮露、清清幽幽的苞谷,年轮里刻录着被人称道的美好和辽阔的善良。

  母亲毕业于四川财经学院,因爱上我曾为军医的父亲,且随父亲转业回乡,从此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妇,变成了五个孩子的母亲,匀称的身材伴随家庭与幸福的成长而日益干瘪。

  一朵生长于城市的娇花移栽至乡村,窈窕的身姿被烟尘浸染,变得陋鄙粗粝;锦衣霓裳被布衣粗服取代;食不厌精的生活过渡为食不裹腹;满头青丝变为一蓬衰草;那一手曾在宣纸上恣意挥洒隽秀飘逸的毛笔字,也成了写在箩篼底部让人鄙弃的贫穷小气的物主记号……

  母亲生于殷实之家,祖上有田地、工厂,她曾经的生活富贵而美好。抗日战争爆发后,不忍日寇涂炭生灵,同胞痛失家园,骨子里有着坚定爱国传统的外公,激愤地变卖商产,买飞机支援前方将士抗日,自此家道中落。

  即便如此,母亲依然是小家碧玉,直到为了爱情,追随父亲到了四川省南充县大通乡下一个叫楼子沟的地方,开枝散叶。

  大通,别无特色,除了一望无际的红壤丘陵。

  这些丘陵,就像遍地的乳房,又像遍地的馒头。

  不要以为起伏丰满的便是可以奶人的乳房,或是可填饱肚子的馒头。其实红丘陵是一望无际拥挤的贫瘠。大通人祖祖辈辈厚重的希望,喝着红苕稀饭和玉米糊糊疯长,未来不过是芭茅花絮般的轻飘。

  红丘陵的大通一直吟哦着苦涩的坚强。

  岁月剥蚀青春容颜之时,水土之异,粗茶淡饭,拖儿带女,扶老携幼,也让母亲落下了幽门梗阻这个胃疾,命悬一线时,被迫做了胃部部分切除手术。

  九死一生从鬼门关回来之后,母亲不再能胜任重体力劳动。自此,一家七口人,只有父亲一人挣工分。生活的艰难,自此无处不在。

  那年春节前,回大通祭祖。我在搜寻儿时老屋藏在旮旮旯旯里的记忆之时,陈年的积尘中,一个突然出现的物件顿时让我泪流满面。

  那是一个紫红色、皮质已经破败、拉链已经无法使用的手提袋。这个手提袋让我一下子触碰到了遥远且模糊的成长岁月,触碰到了饮苦茹酸的疤痕,以及温情和忧伤。

  这个手提袋是母亲在贫苦岁月里去赶场时总是拎在手上的物件,它曾经装过贫穷家境里可怜的零食及十分无奈的母爱。

  每当母亲慈爱且愧疚地从场上气喘吁吁地返回,皱纹堆砌、笑颜如花地出现在屋后的小路上时,她的儿女们便馋涎欲滴地望着她的手提袋来。

  一个锅盔分成九瓣——小家七个人再加公公、婆婆一人一瓣。我不过只能分得如手指宽那么一绺;又或者母亲所买的炒花生,一人只能分得一粒,甚至是半粒;所买的香蕉糖一人只能分得一颗……我却依然幸福满盈。

  母亲的健康每况愈下。终于,她身体差得再不能赶场了,就连在屋后小路上走走也得拄一根棍子才勉强能行。

  我时常觉得,母亲像一株红苕,根扎在贫瘠的苦海,身形羸弱,意志葳蕤,汗如雨下却绽放出丰润的慈祥,直到生命被这方异乡的土地埋葬……

  是的,大通,就是如此令我又爱又痛。

  冬天的淡阳里,我再次回到我的大通。

  乡音依旧,草木依旧,泥土依旧……但往事如烟,天伦不在,我已如路人。

  不过在生我养我的大通,在我从未去过、印象中最穷的大通龙池,我尝到了最美味的柑子,而且这些柑子的品种有好几种,有皮薄纯甜的爱瑷,有性格鲜明的血橙,还有貌拙质美的丑柑……这是相关企业在对龙池院村的部分土地流转之后结出的硕果。

  而在龙池院村,还有一家名叫伊甸园的乡村咖啡吧。

  伊甸园的名字是否恰当暂不讨论,但这个名字代表着大通人思想意识的大通。而且,大通的果蔬销售渠道,也主要是新潮的网络渠道。

  离开故园经年,又回大通,有惊喜,有哀伤,有回忆,有思念,有憧憬,有迷惘……

  大通。大道至简,通仁天下。

  两个小时之内,穿越大通,匆匆来去埋葬我童年少年,埋葬我父母、祖父母的这方土地,如鸿雁掠过,我怅然于心,百感交集。

  摇摇晃晃的车中,我写下了一首描述心境的小诗:

  我在人丛中孤独打望

  复杂的心情起伏颠簸

  远去的穷困成长

  和生我养我的父母

  流泪流汗酸甜悲欢

  被时间长眠于这方水土

  爱恨交织

  疼痛的执念和泪而流

  我是否应该在心中跪拜

  曾经努力展翅离开的岁月

  犬牙交错的故乡

  擦肩而过

  抛弃不能的是记忆的茫然

  或许,这也是种回不去的乡愁。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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