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华文作品版向读者推荐三篇文章。《麦仁粥闲话》从一碗粥说起,谈的却是文化地理学与文化交流史上的一系列重要命题:人与环境的博弈与斗争,江南文化与西北文化的差异与共通,人类迁徙带来的文明交流……作者用见微知著、以小见大的笔法将人与命运的和解、人与环境的和谐这一主题附丽于麦仁粥、湟鱼、《茉莉花》等之上,于寻常中见妙悟。《四十二年村官路》以作家实地探访为基础,讲述了甘肃天水市清水县山门乡关山村党支部书记雷得有的故事,基层工作者的辛酸苦辣,困顿与游移,信仰与坚守跃然纸上。小小说《满楼灯火》讲述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寻常小事:在陪父母遛弯儿的过程中,一不小心与父母失散了,让人联想到杨绛《我们仨》的开头。“我”内心的紧张、焦虑、不安在见到父母的一瞬间得到了平息,作家用细腻的笔触截取生活中的这一微小片段呈现出一个孝子内心的微妙转折。
——编 者
每年农历腊八,年节在望,我国各地都有吃腊八粥的习惯。由于各地气候、物产、习俗不同,腊八粥所用的食材也略有不同,但大致皆是一些未经研磨加工的谷米种子,佐以诸样果蔬,且越是当年新米,则越被视为上等食材。而单单在青海,却不吃腊八粥,取而代之的则是麦仁粥。
麦仁粥,是将当年的新麦装在口袋里,连同口袋在冰面上反复搓揉,使新麦脱去外皮,再在簸箕中将外皮颠去,留下麦仁,经淘洗、浸泡,入瓮熬制成粥。
同样的腊八,青海人何以如此不同?究其原因,与青海汉人来到青海的历史有关。
青海汉人,皆称自己是在明洪武年间,从南京朱子巷迁来的——尽管历史有确凿记载,早在西汉时期,青海已经有汉人屯居——这些汉人从南方鱼米之乡辗转来到蛮荒的高原牧野,习惯了南方温润烟雨的他们,遭遇到高原冷寒的风雪侵袭,他们的身体与内心也遭受到类似基因变异一般的痛苦蜕变。而令他们最为痛苦的,不是这种地理、气候上的截然不同,而是食物——人类对食物的记忆,深入骨髓,可以凭此记住自己的故乡和母亲。这些吃着稻米长大的人们,来到一个完全与稻米无缘的所在,对稻米彻骨的思念几乎超过身心其他的不适。
上世纪以前,在青海汉族农家,家家都有一个装面粉的木柜,但他们却从不把它叫做面柜,而是叫米柜,尽管其中未曾装有一粒米——思念以这种独特的命名方式遗传下来,成为一种执念。而麦仁粥,更是这种执念的产物:这些青海汉人,来到青海,在相对暖和的河湟谷地垦荒种田,种植着适应高原气候的冬麦和青稞。进入腊月,他们渐渐适应着六月飞雪和清冽寒风,也适应着冬麦和青稞略显粗糙的口感,愈加思念起自己南方的故乡。思念系于一件事物之上,那就是一把稻米,抑或是一把稻米熬成的米粥。在南方故乡时,每逢腊八,必然要吃腊八粥,而在这里,别说是腊八粥,单单吃一碗米粥,也成了一种奢望。对米粥的想念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侵蚀着他们的肉体和精神,而稻米,则是唯一的解药。可是,稻米在哪儿呢?他们无奈地看着刚刚从开垦不久的小片农田里收获的麦子和青稞,尤其是青稞,这是一种粗粝如青海土著牧人一样的粗粮,怎么能与故乡白润如珍珠的稻米相比呢?但是又能如何呢?比起青稞,麦子看上去相对精致一些,虽然它同样不能与稻米相比,但似乎更接近一些,如果把它粗粝的外皮除去,内核也是白的。
忽然,一位青海汉人的先祖脑海里闪过一道白光!
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把麦子的外皮除去。他们经过各种努力,找到了一个十分见效的办法。腊月的青海,冰天雪地,夏日里曾经欢唱着谣曲的小溪,如今也成了一条凝固的冰河。偶然间,这位青海汉人的先祖,背着一袋麦子路过一条冰河,脚下突然一滑,摔倒在冰面上,袋子里的麦子也随之撒落。他站起身来,准备把这些麦子重新收拾到袋子里,这时,奇迹发生了。突然接触到寒冷的冰面,低温使麦子外皮即刻产生了类似化学反应的神奇一幕:当他把它们用手揽入袋子时,麦子与冰面产生摩擦,外皮自然脱落下来。
这位青海汉人的先祖突然泪流满面,他知道这是上天的襄助和恩赐。脱去了外皮的麦子,还真的有些接近故乡的稻米,除了自上而下贯通着一条微微凹陷的中轴线,它与稻米一样白润而饱满!麦仁粥的原料就这样诞生了。
但是等这些来自南方的汉人逐渐“土著化”,特别是他们有了下一代时,已经开始与当地土著嫁娶通婚,麦仁粥也很快“土著化”了:在粥里佐入切碎的牛羊肉一同熬煮——这似乎是一个嫁入汉人家的土著媳妇随意的一个动作,但就在这样一个瞬间,满结思乡愁绪的麦仁粥原本那种极力接近南方的意味被改变了,游牧文化的意味更加浓重起来。如此,这样一道美食很快就背叛了它诞生时的初衷,与之渐行渐远,单单只把熬制的流程保留了下来,成为一种把农耕和游牧两种文化熬炖在一起的美食。麦仁粥的这种变化,似乎是一种暗示:故乡已经不再是那个遥远的南方,它就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但凡离开家乡,在漂泊中寻找新家园的人,无一例外,乡愁是他们的病痛。如何让拥塞在心头的乡愁稍稍释怀?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深知故土难回,于是,他们想寻求一种捷径,找到一种替代品,用虚拟和假设去抚慰无处安放的思乡之情,就像这些青海汉人,企图用高原的冬麦去替代南国故乡的新米。历史上,人类的迁徙在世界范围内广泛存在,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被誉为自然文学之父的约翰·巴勒斯就曾经记述了这样的案例。100多年前,大批美国移民抱着各自的发财梦奔向原本属于印第安人的西部地区,当占据和抢掠所造成的纷乱渐渐平息,人们的生活渐渐趋于稳定,这些移民便开始以好奇、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新的家园。他们发现,新家园亦如自己曾经的故土,山水逶迤,草木生长,其间有野花绽放,鸟兽嘶鸣。他们不知道这些鸟兽花卉的名字,于是开始仔细观察,发现与故乡的多有相仿,便把旧名赋新物,把老名称赋予新家园的鸟兽花卉。当他们这么做时,内心充满了欢愉,浓浓乡愁也因此得到释放。这种张冠李戴的命名是善意的,美好的,却给后来的博物学家们带来了许多麻烦。研究证明,美国西部许多鸟兽花卉的命名,是从密西西比河以南那些曾经人口稠密、物产日渐稀缺的地方硬生生地搬来的,牛头不对马嘴。
这样的例子,也可在青海汉人充斥南方方言词汇的语言中信手拈来——曾有青海地方学者,从《红楼梦》中寻得大量“青海方言”,并梳理著作成书。
湟鱼是人们对青海湖裸鲤的俗称。湟鱼生活在咸水湖青海湖中,它有个习惯,每年初夏便开始洄游,浩浩荡荡地进入每一条流入青海湖的河流中,逆流而上。它们要把自己的卵产在河水之中。这些河水,皆是淡水,由青海湖四周雪山上的积雪和冰川融化后的水汇聚而成。在涓涓溪流中,那些怀孕的母鱼带领着它们的丈夫,奋力游在前面,它们的丈夫则紧随其后,像一种神圣的宗教仪式,盛大而隆重。它们把鱼卵产在淡水之后,又返回青海湖。留在淡水中的鱼卵,便在水流中孵化,成群结队地游动着。它们半寸大小,纤细、弱小。青海汉人便把这些湟鱼幼鱼叫做“米鳉”。米鳉,也叫稻田鱼,是栖息在南方稻田水中的一种鱼儿。想来,那些撕心扯肺思念着稻米的青海汉人的先祖,同样也思念着米鳉——据说米鳉还是一种腌制的类酱食品。当他们看到溪流中的湟鱼幼鱼外形酷似鳉鱼,即刻给它取了一个隐含着思乡之情、来自故土家园的名字。但在后来,这个名字受到当地土语发音的影响,逐渐讹化为“名将”,前缀加了青海周边北方方言表示“小”之意的“尕”字,后缀又出现北方方言的儿化音,便成了“尕名将儿”。
除了这些张冠李戴,却又温情脉脉氤氲着无尽思乡之情的名字,他们也把故土的歌装在心里,带到了新家园。一首《茉莉花》就这样伴随着从南方西迁的人们来到了并不生长茉莉花的青海高原。
《茉莉花》是一首在吴侬软语中滋长出来的民间歌谣,曲调、旋律、歌词都透着南方的阴柔和温润:
好一朵茉莉花啊,
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又怕看花的人儿骂……
几乎是一张口,南人的细致、谨慎、欲言又止以及那么一点点的束手束脚,都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音韵之间。而当这首歌从“小桥流水”的江南到了“古道西风”的青海,历经强劲西北风的劲吹,原本的阴柔渐渐消失,一种与高原狂野的地理与风物相契合的粗犷与直接,便出现在了歌曲中:
好一朵茉莉花啊,
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的花儿赛也赛不过它。
我也不采它呀,
我也不摘它,
有朝一日我连根挖回家!
歌曲也不再是南方的轻吟浅唱,而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吼叫。
一首小调里,隐藏了多少人类迁徙的密码啊!那里有困苦,但也有另一种意义上的成就。
而湟鱼的遭际,又与这些背井离乡、被迫落脚在新家园的人们何其相似——它们原本生活在古黄河中,悠然自得地游弋着,突如其来的地壳运动阻断了黄河的流淌,日月山隆起,山下形成了堰塞湖,它们就这样被滞留在堰塞湖中。千万年过去了,堰塞湖成了一个巨大的咸水湖,它们又要适应在咸水中生存!在这样的磨砺中,它们的鳞片一片片地脱落,慢慢成了一种无鳞鱼。当这片堰塞湖有了名字,它们也成为了一个新物种,人们把那个堰塞湖叫青海湖,把它们叫做青海湖裸鲤。但它们还是在自己的鱼鳃处留下了七八片鳞片,或许,这是对自己的先祖,抑或是古黄河的一种怀念吧。洄游仿佛一种纪念先祖的隆重仪式,它们或许是想通过这样的仪式,让自己的孩子——那些“尕名将儿”,从幼年开始,就记住曾经的故乡。
“尕名将儿”是什么意思呢?若问如今的青海汉族,除了知道它指湟鱼幼鱼,却不知其来源——原本源自南方先祖的绵绵乡愁已经被高原的风沙严严实实地遮盖了。但偶尔,这些遗留在名词里的信息,也会在史学家面前露出一条缝隙,透出一缕微光,把人类迁徙的些微痕迹勾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