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外跨”和“内跨”一定要掌握一个“度”,决不能因过度跨越而使散文失去文体特性和文类本性。
散文与诗歌、小说等文体并非孤立存在,散文中的各文类之间也有重叠之处,从而形成散文的“跨界”现象。但学界对此少有关注,也缺乏深入思考与认真研讨,从而导致散文写作和研究的一些误区和盲点。
首先是散文的“外跨”,这主要是指散文与小说、诗歌等文体的交叉与交融。
比较典型的是散文与“诗歌”结缘,从而形成两种文体:一是“散文诗”,二是“诗的散文”。对于前者,人们往往比较熟悉,像鲁迅《野草》中的多数作品是散文诗;对于后者,人们多有忽略,如纪伯伦散文《泪与笑》中的作品多属于诗的散文。不少人将“散文诗”当作散文,其实它是诗。与“散文诗”相比,“诗的散文”不是“诗”而是散文,它虽有诗意,但诗性不如“散文诗”浓。“诗的散文”不分行,是连缀的片断,不像“散文诗”需要分行。因此,鲁迅《野草》中的《雪》是“诗的散文”,而不是我们长期以来认为的是“散文诗”。
散文与“小说”的交融,也是一个重要现象。这在鲁迅、废名、沈从文、孙犁、汪曾祺、贾平凹等一些小说中,可见散文化的笔法与意趣。这也是为什么有时很难分清甚至无法归类,他们的一些作品到底是小说还是散文?近些年,有作家提出散文写作的跨文体问题,甚至认为散文完全没必要坚守“真实性”原则,可让散文进入虚构甚至虚假状态,这本身就是一种大胆的“跨越”和“越界”。
当然,还有一些更大胆的设想与突破意愿,即让散文进入一个不受阻隔甚至没有规约的境地:在散文中加进电影的蒙太奇,产生刹那的闪耀;将散文与其他文体杂交,形成“非骡非马”的一种“四不像”的散文?这既是一种文体“跨界”,更是一种观念“越界”。
其次是散文的“内跨”,这是指散文文体内部的文类跨界。
严格意义上说,当前的“散文”是一个现代概念,是向西方学习的结果。自周作人提出“美文”后,散文概念又缩小了,更强调散文的文学性与美感。新时期以来,有人提出“大散文”甚至“大文化散文”,希望散文超出狭小天地;也有人提出要“净化散文”,即反对广义散文,强调散文的艺术性。其实,在中国古代,所谓散文是指“文章”或“文”,它是一个更加广大博杂的文体,即所谓:“有韵为诗,无韵为文。”据统计,中国古代文章种类多达160个,可见分类之繁盛。现当代以来,整体而言,散文已远无古代文章那么多种类,但因承继古今中外传统,仍有不少种类。在这些种类中,也存在“跨界”问题。
“小品文”是散文之一种。1934年被称为“小品文年”。曾孟朴、胡适、林语堂都对“小品文”大加赞赏,认为它代表散文的成就。然而,至今无人能说清楚“小品文”与散文的关系,即它们的内涵与外延之异同。以至于鲁迅将“小品文”看成杂文,叶圣陶将“小品文”与散文等量齐观。这就造成“小品文”概念的滥用以及它与散文概念的含糊。另一个更容易混淆的概念是“随笔”,即将它与“小品文”混杂起来,所以林语堂在《小品文遗绪》中曾表示:“小品文笔调,言情笔调,言志笔调,闲适笔调,娓语笔调,名词上都不必争执。”因为自从西方散文家兰姆的“essay”传入中国,周作人、林语堂、梁遇春等人的随笔就受其强烈影响。当然,还有小品文与序跋、随笔与演讲、杂文与随感、书话与日记等的交叉与融合,这都是散文的“内跨”。我认为,作为散文的重要文类,“小品文”比杂文的纷乱和批评性要清新和轻松,比“诗的散文”的诗意要平淡和委婉,比“随笔”的散漫絮语要短小精致。与小品文的精致、性灵、趣味比,随笔更多了些漫长、絮语、优雅和思想性。小品文的要点在“品”,“随笔”则在“记”。
应该说,突破散文的种种限制,让它从诗歌、小说、戏剧等文体受益,也让散文的分类更加丰富多样,这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不过,也要注意其风险和失误,那就是过度“跨界”,从而失去散文体性和导致异化。如将更多诗性加入散文,就会将散文变成“诗”,至少使散文失去真实与自然。杨朔曾自豪地宣称,他写散文的最大秘诀是“将散文当诗来写”,这固然有助于增加散文的诗性美,但其最大问题是,因为诗的夸饰和炫张让散文失去自然平和之致,导致情感失真与泛滥。这在余光中、余秋雨的散文中多有表现,如余光中散文《听听那冷雨》《老的好漂亮》《莲恋莲》,不谈内容,只看题目就会感到情感的做作与虚妄。又如用小说等笔法写散文,其长处是可通过讲故事增加作品的长度和张力,但最大问题是没有节制和情感失真。因此,散文的“外跨”和“内跨”一定要掌握一个“度”,决不能因过度跨越而使散文失去文体特性和文类本性。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杂志文学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