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起（行天下）

　　我天生对“秦”字有亲近感，我心目中的秦，是忍耐和力量的代名词。

　　《史记·秦本纪》说：“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秦人是颛顼帝的后代，我的始祖陆通，也是颛顼帝的后代，这不就攀上亲了嘛。

　　西周中期，秦非子为周孝王养了一大批膘肥体壮的好马，受封于秦亭（今甘肃清水），“秦人”这个名词从此诞生。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秦襄公一路尽心护驾，封为诸侯。分封时，周天子看着人高马大的秦襄公，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那些可恶的西戎，占领着我们岐山以西的大片肥沃土地，带领你的人，将西戎打下来，那些好地就是你的！此后，秦襄公及其子秦文公，经过20余年的浴血奋战，终于将西戎侵占的关西地区夺回。后面的历史就逐渐清晰起来了：秦人经过长达5个多世纪的艰苦创业，以忍耐和坚毅为主要品格，最终问鼎中原，统一天下。

　　说秦人，一定绕不开宝鸡，这个地区，差不多是秦人的命脉所在。秦人不断东扩的过程中，在宝鸡建设过四座都城：汧邑（今宝鸡陇县）、汧渭之会（今宝鸡千河与渭河交汇区域）、平阳（今宝鸡陈仓）、雍城（今宝鸡凤翔）。

　　戊戌冬日的一个双休，我来到了秦地宝鸡。

　　一

　　中国青铜器博物馆，一直吸引着我们的目光。

　　有人问我参观感受如何，我说除了震撼还是震撼。自西汉宣帝以来，2000多年间，宝鸡地面出土了数以万计的青铜器，数量、品种、精品，均居全国之首。夏商周的各类青铜器，精美而华贵，而到了秦帝国馆中，明显感到，无论食器、水器、酒器、乐器、兵器、车马器，规制和体积都要小许多，除国家的实力以外，我想更多应该是秦人的务实和节俭，这些东西，虽是国家的象征，但说白了，也只是礼节的需要，秦国的崛起，靠的是一步一步的坚实打拼。

　　我在一排“爵”器前细观。这是饮酒器，深形筒腹，口缘前，有倾倒液体用的长流槽，口缘后端，有尖状的尾，流槽与杯口之间有“柱”，器腹一侧有小把手，腹底有三足，尖而高，可以温酒。我眼前的爵尊中，似乎漾满秦酒的微漪，明亮而清澈。公元前238年，21岁的秦王嬴政，意气风发，正端坐在雍城蕲年宫的王座上，他的亲政典礼就在这里隆重举行。他举着满斟秦饮的爵尊，一饮而尽，那豪气中，满含着他统一中国的决心。

　　秦饮里，一直浸润着一种胜利者的霸气。

　　“周公东征鼎”的铭文记载：“戊辰，饮秦饮，公赏爯贝百朋，用乍尊鼎”。周公率军征伐东夷，平息了管叔、霍叔的叛乱，灭了东夷丰国、博姑国后胜利凯旋。戊辰这一天，天朗气清，在西周国都的宗庙里（今宝鸡周原），举行盛大的庆捷大典，痛饮秦酒，犒赏功臣。

　　周公所饮的秦酒，嬴政手中的那杯酒，都是秦人的骄傲，因为他们的酒，早已成了周王朝的国酒。公元前677年，秦国建都于雍城，此后的294年时间里，这里一直是秦的首都，嬴政来此举行亲政典礼，乃不忘祖制，也不忘都城附近有个叫柳林地方的甘泉，用它制成的柳林酒，就是他手中的绝世佳酿。

　　二

　　在距周原40里地的西凤酒厂，我看到了唐朝官员裴行俭的身影。

　　裴侍郎挺立在西凤酒厂内的广场上，右手端着杯，举目远望。他在看什么呢？原来，他刚刚护送波斯王子一行回国，此刻，他正在雍城地界西亭子头村附近休息。阳春三月，暖阳披身，他虽半闭着眼，心仍在赏景，咦，他发现了一个怪现象：路旁树上花上，那些蝴蝶和蜜蜂，为什么不开心飞翔，而是纷纷栽落到了地上？什么情况？赶紧让郡守查一下。

　　一查，原来，西北方向有柳林镇，镇上某家酒坊，他们刚刚从地下挖出一坛陈年老酒，大家正津津有味地品尝呢，是酒的香气，随风飘过，附近的蝴蝶蜜蜂闻了，昏昏欲醉，倒地不起。郡守是聪明人，他立即买了一坛，送给裴长官品尝，裴饮后大赞，即兴留下了“送客亭子头，蜂醉蝶不舞。三阳开国泰，美哉柳林酒”的美诗。

　　这是和皇帝套近乎的极好机会，裴侍郞又献酒给唐高宗，柳林酒再次名气大涨，迅速成为皇家御酒，并沿着丝绸之路远销中亚、西亚和欧洲各国。

　　安禄山发动的“安史之乱”，历时八年之久，为唐朝衰落埋下伏笔。此后，太子李亨在雍城即位，尊李隆基为太上皇。

　　后世传说，有天夜里，雍城忽降大雪。清晨，雪影中飞来一只金色凤凰，该鸟在城市上空高鸣数声，然后，落地踏雪而行，而且走了一个四方形的圈子，随后便向东飞去。雍城从此改名为凤翔。

　　凤翔在长安以西，属于西府，西府的柳林酒，那就是“西府凤翔酒”了。

　　公元1061年，宋仁宗嘉佑六年，年轻的苏轼到了凤翔，他的职务是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相当于太守的高级秘书，这是他从政的第一个岗位，他以第一名（其实是百年第一）的制科考试成绩出任此官，自然信心满满。

　　苏轼很有经济头脑，他向宋廷提出了一整套的振兴凤翔酒业的措施，“帝准奏”。让利于民后，凤翔酒空前繁荣，“酒税收入在天下诸州酒税定额中占居第三位”，凤翔已经是中国著名的酒乡了。

　　秦酒醇香，一直绵延千年。

　　西凤酒文化馆内，我看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酒海”，最大的一只，可以装酒一千斤，这似乎是西凤酒的重要标记之一。“酒海”用柳条编织，外层柔韧而坚密，这些来自秦岭深山的荆条，都是每年秋分时光落叶季节砍伐的；“酒海”内层，是用鸡蛋清和猪血合成的黏合剂，以上等白棉裹糊，再以麻纸百层裱糊，而每一层的裱糊，都要在上一层自然晾干之后才能进行。

　　西凤酒就在这样博采秦川四季的“海”里，完成了自己的华丽蜕变。

　　虽高大威武，却十分的文质彬彬，秦人汉子王延安微笑地向我们介绍他的创业史，从43岁开始创业，专卖西凤酒，凭着坚毅和聪明，他创造出的西凤六年、十五年两个品牌，已经成为西凤这一名牌中的名牌，禧福祥营销公司的销售，占了整个西凤酒的1/3以上。

　　他还亲自下厨，为我们做油泼面，秦声朗朗：多放点姜，多放点蒜，暖胃，去腻。我们感叹，这年头，卖的不是酒，而是文化。

　　三

　　在青铜器博物馆的文化商店里，我看中了一个逨盉模具，它是盛酒器，造型极为奇特：盉盖为栩栩如生的凤鸟，展翅欲飞，盖子和酒器的连接处，有一只正往上爬的老虎，悠然自得而不失兽王的威严，盉身上有一支龙首长管，用来倒酒，逨盉的最下端，由四个龙首支撑。

　　我想象着，长管龙首一旦游动起来，那嘴里，“秦饮”就会汩汩而出，酒连成巨大的抛物白线，流畅明亮，秦风千里，香颤山河。

　　秦风起，西凤来。我在回味和赞赏秦人自周朝至现今的3000多年绵延时光，还有那种伴随着胜利和快乐的喜悦表情。

　　（作者为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