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丘大葱名压天下,以其壮高冠貌、脆甘冠味、茎白冠色——说到白,人人爱白趋白,以白为时风大美。窃以为,未知黑,何有白?巧的是,章丘此地,亦有黑色三绝,见上古,有热力,发华彩,执黑而行,善做有为,承载并成就了章丘城的别一番悠远声名。
其一为黑陶。
章丘此地人氏,有齐鲁风,多谦谦君子,但一开口讲起上古,口气往往不经意地就大了,三千年只是起步,然后以千年为进阶,动辄五千年前,甚至八千年前,实在会吓煞外地人,更不要讲国际友邦人士。
确也怪不得人家如此。1700平方公里的章丘沃野大地,粟米沉甸甸摇曳,苞谷密匝匝为帐,庄稼的根茎下全是几千年的祖宗宝藏,随便一锄头下去,就是惊天动地的考古发现。比如去年刚刚发掘的章丘焦家遗址,为大汶口文化中晚期,可见城墙壕沟陶窑、两百多座墓葬、一百多座房址,更见男女合葬、手握獐牙、随葬贝类等。再如2003年发掘的危山汉代墓葬,有车马俑陪葬坑及3座陶窑,陶制车马俑均有彩绘衣冠细节,更有陶车5辆,车配构件达100余个,足见精微工整;再如洛庄汉墓的30多座陪葬坑,共出土文物达3000多件,特别是19件编钟、107件编磬和3辆驷马王车,震动考古界。此套西汉编钟至今可用,且音阶准确,乐色清亮,有幸现场听到由它奏出的《茉莉花》,作为江苏人,真差点儿迸下几滴相思泪,或也是对杳杳往古不可及的一种追慕吧。此外,还有距今约9000-7700年的西河遗址,19座房址功能分区清晰,见釜、罐、壶等陶石日用器,见骨饰蚌饰等新石器时代的审美意识萌芽。而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到90年代间多次挖掘的城子崖遗址,更是蔚为大观:堆积层有三,上层为周代文化层,中层为夏代岳石文化层,下层为龙山文化层,正是从最深处的下层,首次揭示出以黑陶为特征性产物的龙山文化——看看,一直排数到现在,可算讲到那古远深藏、与土色浑然的黑陶了。
黑陶,怎么讲?借用讲解员姑娘那铿锵清脆的概括:黑如漆、亮如镜、硬如瓷、薄如纸、声如磬。其它四个特征且略过,只表一个“薄”。因这里有一个心理反差。对物质,人们常有求密好大喜重的偏好,比如木头啊金子啊玉石啊水晶啊,包括各地的陶瓷制品,似乎愈重便愈是了不得。龙山黑陶自然也有重器,如罐、尊、钟、鼎等,但它同时却又能反其道地“轻薄失重”,比如杯、豆、熏等。怎样的轻?诺大一个器物,却像拿着一只空蛋壳在手,与它黑沉沉的金属色形成奇异对比,似有一种深长的反构哲学意味。最妙的则是成为龙山文化代言器具的黑陶鬶。“鬶,三足釜也。有柄喙。”(见《说文》),为新石器时期的炊饮两用器具,而龙山黑陶鬶则又相当之“个性”,颈部加粗,与腹部连成一体,三足有袋且呈圆锥之形,颇为肥壮,古朴笨拙之中传送出极具母系意味的自信与性感,气象有如万物之始源。
其二为铁业。
章丘铁业的最早产出,当是铁锅。跟龙山黑陶比,得算是“新点儿”,却也是自古便有“章丘铁匠遍天下”之说。说起铁匠,百业之一种,天下哪里没有,但章丘铁匠自有一股执着的硬派作风,以工序的极其严密繁复取胜。以小小铁锅为例,最正宗的做法需要经过十二道工序、十八遍火候、一千度高温下的三万六千次锻打,方能成就其“锅如明镜、不沾不锈”之奇。尤其在“闯关东”的漫长征程里,章丘铁匠之名也随之进入东北原乡的冰天雪地,伴随着那八方崩射的铁血火星,为奔走异乡的章丘儿女们开辟出一条勇敢独创的热血之路。这铁锅佳话,时至今日还在不断刷新:都知道那个顶顶出名的《舌尖上的中国》吧,2018年初的第三季,带出这古老的手打章丘铁锅,一下子,网络热搜点击量达9亿人次,直闹得个“洛阳纸贵,章丘无锅”——人人都怕背黑锅,只有章丘这口黑铁锅,是要排起队伍去抢着背了。
当然,讲铁锅之黑只是开个小玩笑,从民间百姓日用起步的章丘铁业而今早已大大地开拓,闯将到极其广阔的局面上去了,上可送箭飞天,下可钻头入地,成为产业之重磅、国家之重器——写到这里,作为文人的先天缺陷就要暴露了。比如伊莱特重工,虽也煞有其事参观了一遭,却像置身巨人国,目睹到那些叫人仰断脖子的巨型设备,叫人听得头昏的专业词汇以及一串串越来越复杂的计量数据,几乎让所有观者都感到肉身之渺小、智识之短浅、理解力之笨拙,只好“话说回来”,仍然以那一口黑色铁锅的迷人光泽来定义这章丘第二黑。
其三为墨泉。
这乍一听似有点牵强,可也不尽然。世人皆知济南为大泉城,章丘为小泉城,可这里的“小”呢,要我说也像是假谦虚。听听章丘这些泉水之名儿:百脉泉,梅花泉,漱玉泉等,就够争风斗狠的了。而最妙一处要数墨泉。
天下泉水,都爱夸耀水色亮白、如珠赛玉、清透无物什么的,可章丘这一眼泉,偏是这独一份的骄傲不羁:因其旺猛时刻,泉奔激涌之处,泉眼竟呈饱满外凸之势,有如自地心中捧升出一团大磬石,更如一座流动的浮雕,一朵怒放人间的巨花,芳泽流泻,墨黑其华,其咄咄逼人之势,似乎千百年来所有的文人墨客都能饱蘸它这墨水,写尽天下的大块文章!怎能不叫人发一声喝彩。
墨泉边上不远处,不几步路即是李清照纪念馆。这不远不近、暗通款曲的一个布局,往往又令观者更添滋味。易安居士李清照这里自不必多赘,凡识得中国字的,谁人不晓她不识她不爱慕她?她所留下的那些或婉约到肠断天涯、或豪放到泣动天地的咏叹词调,某种程度上,实也是挟裹着千古文风、融天地精华与物宝人杰的别一种喷涌之泉吧。
出于可以想见的文人癖好或小小情怀,我走近到墨泉边上,对着那黑亮不见底的喷涌处,默然肃立,有如敬对无始无终的时间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