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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09月22日 星期六

秋声

李明官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09月22日   第 11 版)

  红叶秋蝉
  齐白石

  立秋甫至,虫鸣盈耳。

  幕天席地,草台苇柱,整个秋季如同一出盛大的音乐会,大自然的名家优伶鱼贯登场:蝈蝈、蟋蟀、油蛉、蚱蜢、纺织娘、蝉……或粉墨或素裹,或民族或美声,极具声势。

  双翅裹挟着千年的古风,蟋蟀从《诗经》中趯趯而下,《豳风·七月》《唐风·蟋蟀》及《召南·草虫》,一部线装古书,对这纤小生灵的精摹细刻达五六处之多。古谚有“蟋蟀鸣,懒妇惊”句,寥寥6字,毕述光阴之急迫。

  秋露初降,蟋蟀之鸣有点怯怯的。小试嫩音的蟋蟀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吊嗓后,仿佛找到了感觉,亮相舞台,把憋闷了一暑日的歌吟和盘托出。蟋蟀似乎总保持着一种低调,隐士般栖身于丛草、颓室、缺墙、砖堆、土壁间。然而无法改变的是暑则在野寒则依人的禀性。“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朝夕的寒气中,檐下窗前,墙角门槛,直至桌凳床脚,都传来蟋蟀不绝的吟唱。

  庞杂的虫吟中,蝉声略欠协调。其实秋风一起,寒蝉已尽,准确地说,抓住最后一息光阴嘶鸣的已不是常见意义上的蝉。它似蝉而小,名曰螗蜩,虫背青绿色,有纹身,鸣声清亮。蟋蟀类民歌,螗蜩类美声,师承各异,流派不同。在飒飒西风中,螗蜩一改夏日的热情欢欣,有了一种紧迫感,鸣叫少了圆润从容,变得嘶哑烦躁,甚至有一种压抑和隐忧,那或许就是为自己吟咏的一曲挽歌。

  惟有一脉秋声美到极至,于纤细中流淌出金声玉振,抑扬婉转,有板有眼。这便是金铃子,又叫金钟儿。鲁迅在《从百草原到三味书屋》里唤作油蛉。虫身虽小,其鸣铿然,如铜钹颤音,响铃晃荡。白露时节,我静静坐在黄昏的檐下,听一只金铃子在向日葵上“铃铃玱玱”地吟出一串水音,明润朗畅,如一声欸乃橹音自澄碧的河面摇弋远去。金铃子的浅唱低吟,为萧萧之秋添了一抹亮色,震撼着我心,令我眼前幻化出遥茫的天宇,洒脱的巧云,浩淼的秋水,辽旷的田畴,胸次顿开。

  唧唧秋虫中,最堪入画的当数纺织娘。书名蛒蜲、莎鸡的纺织娘,乍一听,仿佛一位勤劳秀美的织女,娉婷袅娜地向我们轻移莲步。纺织娘是草虫中的西施,与之相比,蚱蜢太过瘦削,蝈蝈偏于臃肿,油蛉失之纤细,寒蛩略输肥大。劲捷的纺织娘在晨昏出现居多,豇豆架上,葫芦茎上,荆条篱上,都闪过它颀美的身姿。

  我与纺织娘接触最近的一次是在庭院东花墙下的扁豆架上。其时,凉月如眉,夜露初降,一簇簇向上举起的暗红色扁豆花间,传来一阵嘁嘁如纺车之声,音量之大,持续之久,真让人不敢相信是一只小小草虫所为。我立在豆架下,只能辨得它在月色里振羽棱棱的剪影,而那一声声讽诵,却彻夜未停。

  与低吟的蟋蟀不同,蝈蝈之鸣又是一种秋声。蝈蝈的身世并不逊于蟋蟀,“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虽难以亲睹古人描述蝈蝈薨薨揖揖、绳绳蛰蛰的浩浩之势,但并不妨碍我的思绪萦回到幽古旷寥的田畴上。我甚至觉得,屋后那条长长的河坝,就是古江汉千里沃野上一条田埂的灵性蜕化。那条土坝沿上长满了杂草,昆虫集聚,鸣叫音此起彼伏。大肚子的蝈蝈,给人一种憨厚敦朴感,颇像泱泱虫类中的布衣。在众多虫草中,蝈蝈是最趋向阳光的一种。秋阳熙熙中,这小小生灵骈足颤须,阔首扬面,叫得愈发起劲。

  不仅在河坝上,我们还去玉米地、芦席间,搜寻这小生灵。最常去的是黄豆地,那是庄后的王家尖上,三面环水,从东边一脊窄窄的坝头过去,上得畦子,便满地逮蝈蝈。我们在闷热的豆地里猫着腰,凝神屏息地追寻。真正逮得,却非易事。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云乡,初听极切近的扑翅声,再听又十分缥缈。俄顷,甫在一丛叫得热闹的黄豆叶处蹑手蹑脚地站定,那欢鸣之音便一个陡刹,静可闻针,而不远处的鸣叫依旧在作弄人。几个回合下来,如在梦里一般。

  也有孩子交上好运,逮回一两只蝈蝈,央求父母做了笼子,挂于门楣檐下,成为村巷一道特别的风景。闲暇驻足,静心聆听,如凉月、如澄碧的河水,让人真切感受到自然的慰藉。

  秋分时节,昼夜相平。在节气的促迫下,虫类的合奏达到高潮。蟋蟀的小提琴,金铃子的铙钹,纺织娘的定音鼓……如汛起,如雨骤,如瓦格纳的交响曲,丝竹管弦,群响毕至,灵趣各抒。这样的秋声,贴墙可听,临窗可听,倚枕可听,流溢出对造化的动情歌吟和对微渺短暂生命的无限留恋。

  (本版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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