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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09月22日 星期六

乡愁,是条游动的鱼

董茂慧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09月22日   第 11 版)

  2014年暮春,雨如牛毛细细密密地下着,阿国、振梅兄妹在外公墓前敬完香,拒绝了众人的搀扶,笔直跪在湿漉漉的地上。阿国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小心翼翼倒出几缕灰白的头发高举过头:“爷爷奶奶,我送爸爸回来跟你们团聚!你们放心,爸爸不在了,我们也一定会回来扫墓的!”振梅轻声问:“爷爷奶奶,你们一定见到爸爸了吧?爸爸他好吗?”我别过脸,泪水滑落在春雨中。

  忆起1988年的中秋,妈妈把我叫到跟前:“慧啊,今天你舅舅从台湾回大陆探亲。”“台湾,舅舅?”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舅舅,我显然反应不过来。母亲耐心和我解释,在那兵荒马乱的时期,年少的舅舅去了台湾,从此杳无音信,家族中只字不提,直到两岸恢复民间来往。

  那天晚上,我躲在母亲身后盯着这位头发苍白的老人半天,才怯生生地开口叫“舅舅”。舅舅的大手在我脑袋上摸了又摸,眼泪擦了又擦,年纪虽小的我亦感受到亲人重逢的千般滋味。第二天,全家陪同舅舅回上杭南阳老家给外公扫墓。临近外公坟前,舅舅突然双手颤抖,步履趔趄,姨姨和妈妈赶紧上前搀扶。他却使劲推开,急跑几步“咚”一声跪在墓碑前猛磕头,伏在黄土地上放声嚎啕大哭:“爸爸爸爸啊,儿子回来了啊!你起来看我一眼啊,爸爸妈妈你们看看我啊,我想死你们了啊!”围在坟地四周的亲人无不痛哭出声。离开时意气风发少年郎,归来时须发皆白六旬翁。谁能知道,舅舅当年一别就是40多年,再见已是天人永隔。没人上前劝慰舅舅,让“子欲养而亲不在”的苦楚在哭声中撕心裂肺地宣泄。这一幕成了家人们心口上的痛,每次提及总是唏嘘四起。第一次返乡后,上了年岁的舅舅坚持两年回一次大陆,除了舅妈陪同以外,表哥表姐们也分别归乡祭祖。

  2012年,舅舅带着阿国表哥返乡,临别宴请大家,阿国起身举起酒杯:“我在台湾活了40多年,没有什么亲戚可来往,这次终于回家给爷爷奶奶扫墓,看到了自己的叔叔姑姑,还有这么多的弟弟妹妹。我的根在这里,家在这里,亲人在这里……”话未说完,一米九多的汉子红了眼圈。年近90岁的舅舅在舅妈的搀扶下举着酒杯,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我年岁这么大了,估计这是最后一次回家乡见大家。以后,就得你们来台湾看我了!”席间,众人皆欢颜答应。谁知舅舅一语成谶,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阿国在台部队任高职,直至数年前退役才随舅舅第一次回大陆,临别前夜的晚餐我陪着舅舅去点菜,舅舅指着菜单上的光鱼再三叮嘱:“光鱼要最大的,鱼鳞千万不能打掉哦,汤熬久些煮成牛奶白。你阿国哥哥没吃过这鱼,小时候老说我骗他,鱼鳞哪里可以吃!”我搀着舅舅笑嘻嘻地重复着他的话:“嗯嗯,鱼要大、汤要白、鳞不能除!”晚饭,豆腐光鱼汤上桌,舅舅指着雪白似乳的鱼汤:“阿国,这就是光鱼,你小时候怎么也不相信家乡的鱼鳞可以吃,尝尝,尝尝!”阿国哥哥露出孩童般的好奇,鱼汤入口浓滑鲜香带来的瞬间满足,夹起带着鳞的鱼肉,在大家鼓励的眼神里小心翼翼地咬下:“爸爸,真的很爽脆,好吃!”“大家都知道我最喜欢吃这鱼,以前大伯叔公们钓到了光鱼,专程送到家里跟你奶奶换米。不然我就自己下河摸泥鳅,攒大半箩的泥鳅才能换一条光鱼,就为吃这鱼鳞和鱼汤!阿国,你是姐弟中最后回大陆的,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就是当年一别,再也没吃着你奶奶煮的豆腐光鱼……”

  2013年中秋日,舅舅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舅妈告诉我们舅舅走得很平静。放下电话,妈妈痛哭出声,我站在旁边泪如雨下,泪滴打在手背上,烫得心口如同撕裂般绞痛,无法呼吸。

  祭祖归来晚餐,同一家酒楼同一间包厢家人再聚。菜肴丰盛,席间却因少了最熟悉的人不复欢笑。舅舅坐习惯的位置空着,每上一道菜仿佛还能听到他笑声:“在台湾鸡头可是不能上桌的,鸡头对着谁谁就被老板炒鱿鱼了,在家乡鸡头却要对着长者表示尊重!”“这菜我喜欢自己种,摘芽尖炒最香!”……“你好,这是光鱼豆腐汤,请慢用!”服务员把熬煮得雪白的鱼汤端上桌,阿国起身把空位上的碗打满鱼汤:“爸爸,你最爱吃的鱼!”一滴眼泪落在汤中,溅出涟漪。

  阿国起身跟大家致了声抱歉离席,我悄悄跟了出去。走廊的尽头,高大的背影静静地伫立着,突明突暗的烟头倾吐出的白雾迷糊了他的脸。我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便也靠着窗沿沉默。“慧,爸爸才离开我们几个月,我都想他想得不行!你说,他想爷爷奶奶想了一辈子也没能见到,心里得苦成什么样?”我低头掩饰自己泪流成河的模样,不敢接话。“爸爸有时候在海边发呆,叫七八声也不应,絮絮叨叨地说自己要是条鱼就好了,想回家就能游回去。爸爸弥留的时候交待我们要把骨灰分成两份,一半留在台湾陪伴老婆孩子,另一半撒到大海里,要像当年离开那样沿着大海回大陆!可是妈妈怎么也舍不得,我们只能把他的头发送回来陪爷爷奶奶。”我推开窗,晚春的风吹散了浓浓的烟味,为什么我会觉得舅舅能一直健康快乐,又为什么没有趁舅舅健在时多见见面呢?

  我以为生在福建长汀,长在这个小城直至工作生活,“乡愁”是与我无缘的情感。从来不知,在海的另一头,会有沉重得让我背负不起的记挂和思念,浓得如那碗乳汁般雪白的鱼汤化不开。“泱泱华夏,行走千年总称客;煌煌环宇,旅居异邦是为家”,埋着骨血至亲的地方,也埋下了乡愁。

  鱼儿游在海这头,想吃鱼的孩子在海那头,皈依乡土乡情的虔诚,听白发母亲倚在门边的声声呼唤:“回家啦,吃鱼!”

朝拜伟大的纸(现场)
乡愁,是条游动的鱼
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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