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越过安宁河右岸的山头,似乎忘记了原有的路线和行进方式,一改直通通的照耀为漫溢,呈液态或气态状,顺山势而下,汹涌而又轻柔无声地注满了蜿蜒逶迤的安宁河以及整个攀西大裂谷。
清晨,我站在米易县城的颛顼龙桥之上,沐浴着这惬意而柔美的天光。不知不觉,整个人已变得愉悦、轻松、灵动和充盈起来。心中无限的感念和感激之情,像河面上轻扬的薄雾,随风飘荡游弋。
奇特的自然宝匣
这里是攀西大裂谷的主干地段。在地质学上十分著名,与东非大裂谷并称为地球造山运动所遗留的两处罕见奇迹。
说奇迹,并不仅指地貌上的奇伟险峻和变化多端,更多是指这里独特的气候条件,以及在这样的条件下所呈现出来的完美生态结构和生物多样性。全年20.5℃的平均气温,2700小时的平均日照,300天以上无霜期,使这个地域成为一个冬季温暖,夏季凉爽,宜人、宜生的巨大恒温箱体。
奇特的地势、温度、湿度和光照度,能赋予这个地域以强大的滋养和孕育之功。且不说此地覆盖全境的茂密森林,云南松、云南油杉、黄杉、云杉、木棉等,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也不说山上的几百种珍稀野生动物,如小熊猫、山鹧鸪、黑头角雉、红胸角雉、细嘴松鸡、穿山甲、棕熊等;更不说林间各种野生食用菌类,松露、鸡枞、羊肚菌……单说四时不衰的水果和蔬菜,就已经让人赞叹不已。由于热量丰富、日照充足、雨量充沛,昼夜温差大于13℃,使这里全年季季有绿色的蔬菜生长,月月有新鲜的水果上市,且蔬菜、水果等各种农产品拥有早、稀、特、优的禀赋。
什么东西只要加上了米易的前缀,就陡然变成了一种可心又可口的美味。水果中的芒果、枇杷、石榴、雪梨、苹果、樱桃、莲雾、葡萄、火龙果……蔬菜中的番茄、豇豆、苦瓜、辣椒、胡萝卜……不论它们的原籍属于哪里,只要从米易的土里长出一次,吃起来就变成了另一种口味。米易,就像上帝遗落在地上的一个生命宝匣,虽鲜为人知,却奇妙异常。曾有人生动地描述:“在这片适于生存、生长的土地上,插一根扁担都会长成一棵大树。”
突然有微风挟裹着神秘的幽香,轻轻拂过脸庞。我环顾四周,寻找幽香的出处。但见远山如黛,近树苍青,时节已近“立秋”,早已过了桃花如火、油菜似金、梨花赛雪的花季。香,一定不是花的味道;此季,硕果累累,雪梨儿青翠、芒果金黄,但总有坚韧的果皮紧紧地护住自己的羞涩的体香,绝不许风儿任性地传来传去。香,也不是来自林间的果子。
眼前,便只剩下了流淌的河水以及在水面上和植物叶片上跳来跳去的阳光,再有,就是永远都保持着无形也无踪的时光。我早就听说,阳光无味、真水无香,看来这神秘的幽香,也与阳光、水无关,而就是时光的味道。
安宁的美好时光
这时,有农妇手提一筐石榴叫卖着,从我的身边走过,我望一望那一篮粉红的秋色,再望一望远山峰顶上隐隐的雪痕和近处草地上葳蕤的生机,便突然忍不住会心地一笑。我发现,时光已然在米易停了下来,它竟然狡猾地把推转四季的天职交托给了垂直的空间,一甩手把春夏秋冬挂在了安宁河畔的同一座山上。只是它仍然隐藏着形态或身影,让人看不到、猜不着它究竟隐身何处。
米易,古称迷易。按字面破解,大约就是“容易迷失”或“迷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想必,时光走到了这个“天设”的密境之后,也像中了咒语一样,迷失了自己,忘记了不舍昼夜的奔跑,索性就滞留下来,做永日的盘桓与流连;或者,只在某处原地打起了蜗旋,而蜗旋打久了,竟成了一种固定的运行方式,自然也就哪里也不想去、去不了啦。若如此,来米易的人,无疑都幸运地拥有了一寸米易的时光或叫做光阴。
既来之则安之。于是,我沉静下来,像鱼在水里那样,不再想很多的事情,也不再猜测时光的去向,只专心地从容感悟、享受呈现于眼前的一切。
我们要到山上去。在大片的梨园里穿行,任压弯枝头的梨儿频频触碰着额头,也不忍伸手摘下一枚,怕那些甜蜜的时光就隐身于多汁多水的梨子里,被我不经意地贪婪一口吞没。我们还要去山间的芒果园,看金灿灿的阳光凝成了一枚枚流线型的固体,密密麻麻地垂挂于枝头。我心怀敬畏地摘下一枚,小心放在一个纸袋里。
在颠簸的山路上,我时不时打开纸袋察看,怕一不小心那枚太阳之果会在纸袋里因为忍受不了黑暗,兀自燃烧起来。蓦然回首,鳞次栉比的金色光点儿在视野中闪闪烁烁,像一排排点燃的灯笼布满山坡。如果在夜晚,很可能半个天空都被照得通明。
如果事实真如想象的那样,便是一个太阳落下去,千万个太阳从地上升起,米易的时光定然没有“老”期。此时,我的心已经迷失得彻底忘记了回头,和着车轮的节奏,继续奔向大山的深处,一直攀上坐落于高山之巅的新山村。去阿考广场,兴高采烈地加入那里傈僳族青年男女的集体舞“斑鸠吃水”,让情感和心念化作一曲曲激越的芦笙,在远古和未来之间颤动、震荡。
忽听骏马嘶鸣,原来是先祖阿考骑乘的那匹威风凛凛的铜马,正四蹄凌空,载着它的主人向远方跃出最初的一步……
天色暗了下来,广场上篝火燃起。天空里开始有星星闪现,一颗、两颗、三颗……一个接着一个,一阵急似一阵,像一个个雪亮的音符,从纯黑的天幕跳出来。传说,当那些音符连成一片时,就构成了种种天象,像语言一样昭然写在天空。
临行的那个晚上,我一边躲在房间里吃一只白天自己亲手摘下的金花雪梨,一边生出了隐隐的担忧。“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记得东晋虞喜的《志林》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二童子对弈,看之。局未终,视其所执伐薪柯已烂朽,遂归,乡里已非矣。”真害怕我躲在米易的这几天里,山之外那狂风般呼啸的时光洗劫了故地,再回到几千里之遥的家时,一切都已面目皆非——旧屋已空,小院荒芜,亲人们纷纷终老、离去……
(任林举,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松漠往事》《上帝的蓖麻》《时间的形态》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