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读到一本名为《地方性知识》的书,作者是美国人克利福德·吉尔兹,讲的是文化人类学的事。据说从前西方的文化人类学研究,总是用研究者的观念和眼光去解释研究对象,难免受制于自已的成见和既有的知识体系,尤其是西方中心的文化理念。这位美国人则反其道而行之,要用“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去看自已所持有的文化,他要钻到这些文化持有者,尤其是原始文化的持有者土著人的脑子中去,寻求对其所持有的原始文化的“深度阐释”,以打破西方人类学研究的成规和偏见。
这样的看法,让我想起了近一个时期中国当代作家的小说创作。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就有许多作家对“地方性知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尝试运用“地方性知识”进行创作,几乎成了一种潮流。从某种意义上说,刘醒龙的长篇新作《黄冈秘卷》,也可以归入这类“地方性知识”小说之列,只不过作者的着眼点是正在流失的“秘闻”而不是尽人皆晓的“知识”,所以带有很强的“传奇”色彩,我因此称它为“地方性秘闻与传奇”。
作品以“黄冈秘卷”命名,自然讲的是黄冈这个地方的“秘闻”与“传奇”。黄冈确有天下人都知道的十分特别的神秘和传奇,只是往往经过了书写和传说的改造,因而人们所知的不过是一些梗概和符号。在这些梗概和符号之下隐含的一些具体的人事和精神气韵,才是黄冈真正的神秘和传奇之所在。《黄冈秘卷》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不满足于一般性地描述尽人皆知的“地方性知识”,如东坡赤壁、黄麻暴动、黄高神话等等,而是将其笔触深入到历史和人性深处,通过一个家族数代人的命运变幻和恩怨情仇,揭示黄冈人的独特性格和黄冈文化的独特气韵,是一部为黄冈人立传,为黄冈精神立传的书。习惯于宏大叙事的作者和读者,也许觉得写中国宏大版图中这么一小块地方,有太多的局限,但刘醒龙却舍弃了那些先在的宏大理念,以一个黄冈人的身份和姿态,像吉布兹所主张的那样,钻进黄冈的历史和黄冈人的灵魂中去,让黄冈文化的持有者自已表现黄冈的民风和民性,这正是对通过以“地方性”形式表现出来的历史和人性的一种“深度描写”和“深度阐释”,这样的小说不言而喻,同样具有一种普遍的意义和价值。
作者在舍弃宏大叙事的先入之见的同时,也舍弃了以中心情节贯穿始终的写法,而采取一种更适合于抉发“秘闻”、演绎“传奇”的闲聊式写法。但在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闲聊中,却又有一些核心的情节元素,对这些随心所欲的话语起焊接和支撑作用。这种核心的情节元素,基本上是围绕三本“秘卷”凝聚起来的。一本是与黄冈高中有关的“高考秘籍”《黄冈秘卷》,另外两本虽不以“秘卷”命名,但也属一个家族或一级组织的“秘籍”,这就是主人公刘声志所在的刘氏家族正在编纂的《刘氏家志》和黄冈县党组织编写的《组织史》。这三本“秘籍”,在作品中分别承担了不同的叙事功能,又相互缠绕,相互补充,共同完成了作者对一种地方性文化的阐释和建构。
《刘氏家志》作为一部家谱,顾名思义,围绕它展开的自然是一种家族叙事,它以刘声志、刘声智这两个几乎是“同一时刻”出生的堂兄弟几十年的恩怨为中心,追述了刘氏家族从曾祖到“我”的家族历史,也展现了刘氏族人在当今时代的命运转换和生活变化。这种家族叙事不在追寻家族的荣耀,而在表现刘氏先人的勤谨耐劳、忍辱负重、正直忠勇、执拗端方的品质,这也就是作者所津津乐道的黄冈人的性格。刘声志对组织的信赖和忠诚、在工作中的忘我和献身、对丑德陋行的嫉恶如仇和不能容忍,虽然有接受革命教育和革命者影响的因素,但从一个家族内部的精神联系来说,仍然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化基因的转化和传承,因而这样的家族叙事旨在追溯一种地方性文化的根。
与《刘氏家志》所承担的叙事功能不同,由《组织史》牵连起来的主要情节,是围绕主人公刘声志的革命经历展开的叙事。这位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充满爱国热情、与汉奸面对面地作过殊死斗争的青年,投身革命后,也经历过生死的考验,为解放黄州作出过贡献。但他的主要业绩,是新政权成立后,在从地区财税科长到调往外县的区领导任上,为工作所作出的奉献和牺牲。在《组织史》中,这位当过“这个县”所属八个区所有区委领导的刘声志,和他的战友、另一个黄冈人王朤,不过廖廖百十个字。在山洪暴发时,他冒着生命危险无数次潜入水底,排除险情,在《组织史》上记载的,也不过是三个字:“擅游泳”。但他却像王朤一样,感到格外满足。因为这不是一个人的传记,而是一个“组织”的历史。这个“组织”正是因为有千千万万见诸记载不过百十个字,甚至籍籍无名的个体,才无坚不摧,无往不胜,才使得像刘声志这样的“组织”中人,无论在怎样艰难困苦的条件下,甚至遭遇领不到离休工资的尴尬处境,都对“组织”充满希望和信心。这无疑不仅仅是在歌颂某些英雄个体,而是在褒扬遍布黄冈大地的一种革命精神。这种革命精神既是革命本身的伴生物,也是由黄冈人的独特性格淬炼而成。
在这三个“秘籍”中,《黄冈秘卷》既是叙事的纲领,又是情节的枢纽。作品起于作家少川的女儿、中学生北童对《黄冈秘卷》的仇恨和抗议,终于《黄冈秘卷》中困惑北童的的那些问题包括那道无解的“怪题”得到解决。从表面上看,这部“高考秘籍”似乎与“家族”和“组织”无关,但作者却通过《黄冈秘卷》中的两则作文材料,巧妙地穿起了与“组织”中人刘声志的童年和爱情有关的“家族”故事。刘声志的一桩因“家族”和“组织”原因被中断了的婚姻,在他的人生长河中,不时激起一些情感的涟漪,牵动着刘声志的家庭关系和情感生活,也在全书的情节中布下了一个复杂的谜团。这个谜团的解决,又有赖于这两则作文材料背后隐含的复杂人事和《黄冈秘卷》制作者的最终解“秘”,《黄冈秘卷》因而成了联系“组织”和“家族”的综合“秘籍”。
整个作品就是通过这些大大小小的“秘闻”和由这些秘闻所制造的“传奇”完成叙事的。是所谓“秘”中有“秘” 、“奇”外传“奇”,从这个意义上说,《黄冈秘卷》堪称一部当世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