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同方淳相识,晓得了她在写小说,也晓得了她供职机关,朝九晚五。
有一天,她把她的文字集合在我面前——《麦墅纪》。在她的文字里,我看到的是花朵,是草,是云层,是故乡,是所有村庄里的细枝末节。
这座浙西淳安地区的村庄,叫作大墅。我喜欢“大墅”这两个字笨拙之中传达出的美意。这两个字合在一起,十分和谐,像一对老年的夫妻。
在方淳津津乐道、如数家珍的记述与渲染中,绵亘于文中的家乡风物与风土人情,花花草草,山山水水,这些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物,都传递出时移事往的感伤与怀念之情。乡村,成为她深情回望的那一瞥中所追念的对象,成为她的精神寄寓所和灵魂栖息地。
我于是就想:每一位从乡村出发的作家,大抵是离不开心中那一方圣土的。比方讲,鲁迅是离不开鲁镇的,萧红是离不开呼兰河的,沈从文是离不开湘西的,汪曾祺是离不开高邮的,贾平凹是离不开商州的。同样的,方淳离不开她的大墅。
方淳在大墅长大,对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感情。我相信,她连对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灰尘,都有种爱意,并且把这份绵长的爱意珍藏在她的血液中。
她传统的写作笔法,使每一篇文字独立成篇的同时,在气场上又保留了前后彼此的黏连性。围绕要吟咏的风物,她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对每一样小事物,都写得活泼风趣,平实而自然。
在她魂牵梦萦的倾诉中,家乡的人、事、物、节气展现在我们面前:站立于乡野田间篱笆丛中的木槿花,匍匐于地头的半枝莲,摇曳在风中的酒酿花,六月酱、羹、粿以及惊蛰、清明、芒种……
这是一路繁花。而繁花背后的故乡,如此明亮、安静、通达,像一位沉睡中的姑娘。
方淳的散文文风平实,真切自然。这本来就应该是写散文固有的姿态。
王国维先生曾经说:“大家之作……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
方淳写散文也讲究这个原则——求真,笔下的文字必然是心灵的真诚表达。“旷野无声,荒凉之气薄薄地笼罩于田垄。空气凝滞着透明的青蓝,只苍苍的,不动。曲迂而逝的凤林港水上,雾气苍凉,山峦沉默。对面村庄传来一声鸡啼,听得清晰了然。”方淳笔下的乡村,没有沉重的生活压力,没有难堪的稼穑艰辛,字里行间饱含着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情感眷顾。所有的乡村苦难都被她纯净的笔过滤了,唯留下诗意与唯美的乡愁。
按方淳的说法,突然想到写这样一本乡村散文,得益于她的老家淳杨公路开通。原先花10多个小时才能回去的故土,突然之间,成了风景名胜。一条景观大道抵达村庄,像一条新鲜的血管。于是,人到中年、耽于回忆的她,觉得必须写一写那些曾经的过往以及生命中美不胜收的人和事。
酒酿花,学名叫辣蓼花,大墅村庄屋前屋后曾经到处盛开着。这是方淳记忆里的大墅。
文字中,少年的人和事密集地浮上心头,像鳞次栉比的鲜花开放。
每个人大约都有一个心灵中的故乡,我们因此而徐徐回望,或者说我们因此而踏上回乡之路。那么,总有繁花满枝,总是一路相送,总会送你抵达豁然开朗的村落前,送到亲切得让你掉下泪来的屋瓦与砖墙、黄狗与黑猫以及村庄里所有的气息和人与事前。
夜色深重。在书房里写下以上文字时,我没有办法不想起我遥远的丹桂房。
此刻的丹桂房,应该被夜色完全吞没,安静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