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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06月08日 星期五

读志断想

□ 任芙康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06月08日   第 07 版)

  赤坎镇风景

  开平碉楼

  展读《开平县赤坎镇志》。记叙的全是些陈年往事,从遥远的1662年(清康熙元年)到截稿的1988年,共计326年,与我离着几千里,隔着数代人,却一下子读进去了。

  这部厚厚实实的地方史,记载粤西南一座乡镇的来龙去脉。525页泛黄的纸面,上世纪80年代出品,没有图文并茂的花哨,每一页皆铺满言之凿凿的方块字。但就志书这种“往回瞧”的读物而言,重里子扎实,忌面子华丽,反倒吻合形式服从内容的审美常规。

  《建制》一章,令人好奇。自明末建县算起,历经明代24年,清代257年,民国38年。如此漫长的岁月中,置区设乡,庙子一旦盖成,便相对平稳,社会进展之缓,仿若老式纺车,“吱呀”之声似有若无,叫人读着读着,物我两忘,瞌睡寻上门来。从1949年到志书杀青,39年中,行政区划时并时撤,诸多来回。

  《气候》一节,出人意外。赤坎位于北回归线以南,正宗亚热带季风区域,气候调皮起来,定然日光毒辣,雷雨暴燥,台风撒野。谁曾想竟有东南、西南特产的“连阴雨”。1685、1892等年份,还发生过与纬度严重不符的气象,如“冬大雪,盈尺余,水面成冰,塘鱼冻殁”之类反常天气。可见天宽地阔,人们常识之外,往往存无奇不有的稀罕。

  河网密布的赤坎,古来便是水乡风光,打鱼捕虾,运物载客,舟楫往来,处处船埠。1823年,开通至江门、佛山、东莞等地商运水上航线。1938年,电轮直航澳门。船运的煞星,最初是公路,后来又增加了铁路、航空,对手一个比一个狠厉。于是,出门仰仗水路,变成了老人口中的传说。

  这又何尝仅仅赤坎。水上飘摇,几乎是“集体记忆”。稍近点距离,船行小半天,更远些地方,费时三五日。光阴不紧不慢地流逝,足够你碰上不同的人与事,见识不同的物与景。贩夫走卒,便编排成抹不去的故事;文人雅士,便吟诵出流传久远的诗文。然而,从前走几天的路,如今瞬间抵达,节省下来的时间,又不晓得干了些啥?

  一茬茬赤坎人,飘洋过海,劳作在异域他乡。攒起的一笔笔血汗钱,最终是要拿回“老家”奉养父母妻小的。需求撩拨商机,1898年,镇上一家油糖商行,开风气之先,兼营外汇汇兑,百姓无不称便。1902年3月,大清邮政局挂牌营业。1929年电话公司成立,稍后电报收发处开张。内外之贯通,活画出活跃、繁盛的侨乡。

  记得初次游历纽约长岛,朋友介绍,衡量一座镇子悠久与否,就看建镇之初,有无“鸿雁传书”的设施。果不其然,一路走过,凡让人觉出裹满岁月风霜的村落,皆有邮政建筑,铭牌上无不标示着上世纪初或上上世纪末的竣工时间。依此参照,时光倒回去百十来年,中国的赤坎与美国的长岛,几乎处于同一条起跑线上。

  赤坎一带流行的民谚,因气象诡异,关乎天势与农事颇多,如“清明雨,谷雨秧”“寒露三朝,过水寻桥”;又因交际活泛,涉及人情与世故不少,如“入屋喊人,入庙拜神”(为人之要),“枕上教妻,席上教子”(男权之态),“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夫妻之道)。百姓日常口语中,将上学称为“返馆”,将穿衣说成“着衫”,显然是古朴民风的体现,更是传统文化的积淀。

  赤坎亦可观照中外文明的交汇。1897年,法国教士开设西医诊所。1906年,中医、西医、牙科、产科各类诊所及中西药店广布,多达70多处。1907年筹备中学时,校方遣人远赴海外,“劝捐”侨界领袖,两年后落成连排崭新校舍。1925年及稍后三年,美国、加拿大华侨掏钱,建成庭院式图书馆两座(含有族群竞争之意)。

  1923年前后,各中、小学开始普及排球、篮球运动。“汉魂杯”“潭江鼎杯”等由出资方冠名的赛事,与画展义卖、乐队公演、书局纳客一道,多如雨后春笋。数十年之后,许多地方先招商引资、经济搭台,再由文艺、教育、医疗、体育唱戏之类,不好意思,赤坎人早就“玩”过了。

  渐入佳境的阅读中,时有奇妙冲动。恍如置身于一座素朴古旧的宅院,登堂入室,进得年代各异的房子,入眼岁月变迁的风景,遂不由自主生出心绪波动的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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