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虞。暮春。草长莺飞。山光水色间,有一千种情感的音响。
僵硬简单的思绪,变得柔软繁富,一只放飞的风筝,起落在白云上下。
人间亲情的丰碑
一条大河,环绕龙山,蜿蜒滔滔,北入杭州湾。那是浙江第四大河曹娥江。
14岁的窈窕淑女,巧笑倩兮。投江寻父,感动了天地和无数的父亲。人们用她的名字命名了河流,在河边为她建了庙宇,在庙里为她立了石碑,碑上的诔辞为大名鼎鼎的蔡中郎激赏。
名勒金石,质之乾坤……光于后土,显照天人。(汉·《曹娥碑记》)
我静静地仰望碑亭。无心猜测中国最早的字谜,也无意于曹操与杨修才华的差距。但我的内心一直有一种声音:曹娥碑,人间亲情的丰碑。
碑石如冰。经历岁月的磨砺,面露沧桑,悠远的气息穿越千年。时间模糊了刻痕,依然足以照亮后人。生前也许默默无闻,死后得到前所未有的荣耀。殉父的少女,被无数人礼拜。一种生命的逝去,预示着另一种生命的生长。
贡品和香烛构成风景,我在肃穆的回廊中徘徊,想象着父女俩的灵魂靠在一起,安谧无声。仿佛为了温暖,彼此贴近。他们把生命打扫得干干净净,让后人长长地回忆。
微微摆动的庙旗,仿佛是招魂的云幡。怀念,弥漫成雨,从屋檐上垂下缟帘。风吹过,堂前晶莹的水珠沙沙作响。匾额高悬,“真是好”的轻叹隐于“真是女子”的写实。朴素的致敬顿时有了智慧的辉光。
自然的鸣奏,飘入逝者的梦乡。逝者长眠在冥冥中,衡量着生者的品质。
一代一代的子孙,将记住家乡,记住清澈的河流,记住岸边的绿草,记住梦里久久缠绕的思念,记住日日夜夜的哭号和寻找以及一个好女孩的传奇。一个人心里只有善良,最后真的成了仙。
灵魂与灵魂对话,生的喧嚣和死的孤寂得以默契。两道相对的门敞开,一种情绪缓步其中,安祥而真挚。众目烁烁,仰望一颗慧星。谁不愿意在自己的最终时可以说:我无愧先人?
荡气回肠的爱情
大街上流动迷人的声音,城市陶醉于千古的爱情。大人告诉我,高音喇叭播的是越剧,唱的是一对痴心的男女。两只翩跹的蝴蝶,飞过纯真的眸子,踩着十八相送的缠绵,我走过童年。
而今我来到兰芎山麓,寻访祝英台的故园。洪山湖碧绿的水中,倒映着村庄和宝塔。祝氏祖堂封闭着无尽的惆怅,祖堂外的玉水河是谁投下了折断的玉簪?女儿的闺阁依偎在凤亭坡的怀抱,楼台上是否还留着海誓山盟的余韵?明亮的花光小院,红枝袅袅柔若无力。院墙里有没有秋千?矮墙上是否爬满了蓝色的牵牛花?
琴弦在冰上划过,斯文而惨烈地颤抖。凄厉的滑音,像是汩汩的溪流,从悬崖飞落,在幽深的谷底成为绝唱。呜咽的琴声,诉说着并未消亡的悲剧;黯哑的弦上,萦回着无可挽回的失意;柔肠寸断的旋律,载着痴男怨女前世今生的渴望。
一种缘分,在茫茫人海相遇,云淡风轻,已暗藏了心曲;一种情愫,以生死相许,缱绻悱恻,去奔赴宿命的约定;一场情窦初开的相逢,一地摧断肝肠的伤痛;一片痴迷的纯情,长埋地下;一坯冷漠的黄土,掩不住霹雳雷霆;一段经典的婀娜,飘然为绝世的空灵。
痛彻心扉的过客,脚印里盛满了忧伤。媚色笼罩着无边的山野,荡气回肠的爱情别无出路。雨后的彩虹是泪水流淌的歌谣,漫过山峦牵住一片彩云。
万千纷飞的蝴蝶,在青翠的山岗上约会。春风里有多少美丽的邂逅,多少翩翩的翅膀五彩斑斓。花蕊与草叶的舞台上,一幕幕欢情爱恋精彩纷呈。轻轻地靠近风中摇曳的花枝,只为在暗中氤氲的馨香。生怕触碰了蝶衣底下的羞怯,惊动妖娆绽放的那一抹嫣然。
凄美的故事不过是缥缈的传说,决绝于自我选择是心灵的真实。所有人生的戏剧,爱情是永恒的主题。双飞的精灵千变万化,倾心的演绎远比生命绚烂。
最后的一抹夕阳,开始编织绮丽的春梦。冰封的心潮春暖花开,沉默已久的春情悄然四溢。桃之夭夭,涌动万种风情。思绪以桃花的姿态幽幽飘散,自由的灵魂永远维系在花前月下。
无论天长地久,无论海枯石烂,无论转世轮回。
性情飞扬的乐土
上虞数重山,皆因人而名:称山,越王称炭烧火,铸勾践剑;峰山,日僧灌顶授法,创天台宗;覆卮山,谢灵运饮酒赋诗,“饮罢覆卮”;凤鸣山,道祖炼丹,存“万古丹经王”……
我独钟东山。
如果说,魏晋是神采招摇的季节,那么,东山便是性情飞扬的乐土。这里曾经云集东晋名士,至今尚存谢安钓鱼石。
六朝数伟人,谢傅名独震……高卧东山东,勋名峙两晋。(清·阮元)
41岁前的谢安,在这里携着歌姬纵情山水。早上在霞光里高歌,傍晚在月色中弹琴。出门便捕鱼打猎,回屋就吟诗作文。坐隐于古松流水,挥毫直追书圣。流觞在曲水中络绎不绝,谈玄论道口若悬河。“高卧东山意豁如,端然笑咏只清虚。”
那是东晋的男神,性情中浸透了贵胄气息。丰神秀彻,玉树临风,沉稳,内敛,我行我素。胸有丘壑并不张扬,内心温润如怀抱琼瑶。潜伏着鸿鹄之志,只待有一天冲霄凌云。白衣卿相,名满天下,时望无人可及,天下文人士林唯其马首是瞻,便是鼻炎的发音也被吟诗的洛下书生仿效。隐居东山几十年,居家尽芝兰玉树,交游则高士名僧,任密友王羲之深不以为然,任世人长叹“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
一旦天下有难,朝野震恐,举国惴惴,灭亡无日,即挺身而出,砥柱中流。
撑起边荒传说的儒雅倜傥,器度如虹。宽大的长袖里藏着文韬武略,举重若轻。信手一枰的时候,血腥的厮杀就在咫尺之外。身处危局而矫情镇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乾坤在握的大都督,早已指授将帅各当其任。淝水为之逆流,狂澜挽于既倒。以八万兵败百万军,战罢一笑莞尔:小儿辈大破贼!
向非……谢安数君子,则晋防乎不国矣!(清·弘历)。
而这并非谢安人生的高潮。
仅仅赢得君王的击节,并不足堪江表伟才之名。真名士最大的风流,不在演出,而在谢幕:
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唐·李白)
雍容的车骑,绝尘而去。衣冠磊落的江左名相,千里一回首,万里一长歌。
做隐士尽逍遥,当宰相即安国。闲就闲个自自在在;干就干个轰轰烈烈;走就走个痛痛快快。堂堂的南渡第一流人物,这一生只为潇洒而来。
白云早已散去,明月落在钱塘岸。东山湖的山姿水态,尽是谢家公子的风采。林泉深处,又几度蔷薇花开?画栋珠帘,又几番温柔酒醒?碧窗金屏,又几声楚歌吴语娇不成?
为“远志”而云中野鹤,为“小草”而庙堂股肱,为亡灵而被奉神祇。这样的人,可以在山中隐居,却无法从历史淡出。
上虞,斑驳在石碑的上虞;飘飞在蝶舞的上虞;陶然在风月东山的上虞!因为曹娥,因为祝英台,因为谢安石,永远不会被人忘怀。
(陈世旭,当代作家,上世纪80年代至今,主要从事文学写作;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等多种作品出版,其中《小镇上的将军》《惊涛》《马车》《镇长之死》等曾获全国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