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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04月26日 星期四

在时光中守候(行天下)

任林举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04月26日   第 11 版)

  古色古香的泉州西街。
  来自网络

  俯瞰泉州。
  来自网络

  关于泉州,并不用我去刻意描述。自公元1292年春天那个叫马可·波罗的意大利人离开泉州港之后,全世界便渐渐知道,在遥远的东方,有这样一座灿烂辉煌的“光明之城”。这充满传奇色彩的描述,让这个久负盛名的“东方第一大港”有了一个不会被岁月磨灭的鲜明形象。

  依“旧”的老布店

  关于泉州的西街,特别是西街的那家老布店,我却一直不知应该如何描述。有时,它就像一个奇怪的旅客,眼看着一趟趟时光的列车从眼前奔驰而过,既不搭乘,也不转身离去,而是在站台上恒久地伫立或守望;有时,它又像一个拒绝潮水冲卷的鹦鹉螺,安静地躲在岁月之海的岸边,以一把金色的海沙掩住久远的心事和美丽的花纹,任身外月圆月缺、潮起潮落,却始终不肯表露自己究竟在回忆,在倾听,还是在等待……

  西街一直代表和象征着泉州的繁荣。除了开元寺、东塔和西塔等为数不多的古老建筑如质地坚硬的石头,抵御住了岁月的淘洗,很多建筑都改变了最初的容颜。但西街的老布店却仿佛依旧,它就像一个时间的圣徒,表情庄严地混杂在辨不出年代的建筑群里,与西街一同见证着泉州的恒久与沧桑。

  每天清晨,布店的第三代“掌柜”颜国建都会穿过长长的西街,准时打开布店的大门,节奏精准得如同开元寺应时响起的钟声,如同金门岛外如期而至的朝潮,亦如同巷口那蔓牵牛花在清晨里的绽放。于是,西街的阳光、西街的色彩、西街上喧嚣的市声和复杂的味道便如汹涌的潮水,瞬间从敞开的门口涌入。从此刻起,西街的时光和布店的日子,也就有了某种奇妙的关联。

  布店不大,却层层叠叠地装满了往昔岁月。颜国建每天进店的第一件事总是默立于店铺之中,以一种幽深、温婉的目光“抚摸”一遍他的布匹——靠西墙最里端的是50年前最流行的各色纯棉印花细布,艳丽的色彩和丰富的图案,酷似那个年代燃烧在人们内心的向往;往外一些,是40年前最时尚的“涤卡”“的确凉”和呢、毛料子,虽然色彩单一质感参差,但终究代表着一个时代的“高贵”……仿佛有一扇时间的大门,在小店逼仄的空间里,在他无声的默祷中,正吱呀呀地隆重开启。

  岁月的驿站

  西街上几百家店铺组成一个合唱团,汇成了古城古街的主旋律。这家老布店,从外面看和其他店铺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来过的人却会发现,它是安静的,带一些地老天荒的况味。每天,从早到晚,颜国建就如他安静的店铺一样,不声不响,不离不弃地守着一匹匹折叠整齐的过往,守着这片独立于岁月之外的小小光阴,等待着那些命里注定的客人,突然或如约而至。

  滚滚红尘里,有人奔跑着向前,可发现有一些东西遗落在从前,他们要返身寻找;有人被浪潮推着走向前去,可发现冰冷的时光带走了内心的温暖和情义,便怀着依恋的心情将生命的触角伸向岁月之河的上游……但不论是哪种人,心中回荡着怎样的怀想,一旦走进老布店,总能够在那光影交错的布匹间寻得几尺几寸的慰藉。

  来老布店的人,多数人过中年。一把沧桑,满面风尘,但眉宇间却留存着几许信念和隐约的梦想,双脚一迈过门槛,眼里立即就放射出孩童般烂漫的光彩。布店的老板斟一盏清茶,让他们坐下来,像亲戚或故人一样,慢慢地陈说。手中一把被岁月磨得精光锃亮的竹尺,紧贴着光滑细腻的布面,跳来折去,自然而然也就留足了人情的驰度。他在用尺子专注地量着布,喝茶的人在一旁悄悄地量着他的心。久而久之,老布店成了一个怀旧者精神或物质的驿站。

  也许是受了这店铺的感染,几个似曾相识的老主顾,竟直接以“老哥们”或“老姐妹”相称。有时,几个人就哪一款质地或花色的布匹入题,聊起从前的日子和往事。仿佛那些老布上的每一个纹理、每一个图案背后都藏着一个话题或一段故事,无穷无尽。而每一个话题又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另一扇时空之门,先是由物及人,之后再由人及事,最后,总要由一事或几事牵出一个遥远的时代。这一场精神漫游,如一驾跑野了的马车,还未及有一丝疲倦或兴味索然的感觉,天色就已经悄然暗了下来。

  望不尽的终点

  光顾老布店的,也有一些无“旧”可怀的年轻人,他们把复古当作时尚。自从鲤城区政府在西街组织了“老布新生T台秀”之后,来老布店的青年和儿童更多了。有一对新婚夫妇,一次就从店里预订了5000多元的“行头”。从被褥的面料、礼服丝绸和内衣的用料等等,到一应物品的设计、制作,全都是复古格调和极其个性化的考虑。曾有科学家推断,时间的形态是一个闭合的圆环,看来与时间有关的时代和时尚也是环形的,总有一天会从当下流行到从前去。

  小店里的顾客尽散,从敞开的店门望出去,已经有早开的街灯闪烁出最初的光华,喧闹的西街再一次进入了喧闹的高潮。各种特色小吃店,不但以高声叫卖,还以肆意散发的香气,劝诱着行人;各色传统或现代手工艺品店,则以不断变幻、闪烁的霓虹灯光向心猿意马的过客暗送秋波。而一向沉默的颜国建,这时变得更加沉默了,一个人站在柜台后边望着西街,看上去有一点儿孤单也有一点儿恍惚。街上诸般的声色、光电、气味、行人,以及流过西街的几千年时光,在他眼眸的反光中,已模糊成一种液态、一排跳荡的光斑或一脉不息的流水。

  也许,他还没有留意,此时,站在高处看夜幕下的西街,却正是一条绚烂的河流,是恣肆汪洋的灯光之河,也是浩浩汤汤的时光之河。从西街继续向西,是更加宽阔明亮的新华路,由新华路左转并入江滨北路,一直向前,便到达东海岸边。

  回首,那片拥有数千年文明史的大陆、大陆上享誉世界的“光明之城”就在眼前,并呈现出迷人的华彩;远望,几万里的“海丝”之路,似乎只有起点,并没有终点。在那片夜色掩映却充满生机的海上,突然有明亮的弧光一闪,然后隐去,但却让人难以确定,隐去的究竟是苍苍茫茫、无穷无尽的航程,还是岁月运转的隐秘轨迹。

  (任林举,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松漠往事》《上帝的蓖麻》《时间的形态》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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