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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8年03月24日 星期六

伏俟城里的大人物

龙仁青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8年03月24日   第 11 版)

  伏俟城的城墙

  在青海湖西岸,有一片草原,叫铁卜加,草原上有一个小小的牧村,也叫铁卜加,全村只有七八户人家。我是其中一户人家的小孩儿。

  那时,我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已经开始记事儿了。我总是一个人独自玩耍。清晨,当我走出家门,看着自己在阳光下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的影子,小小的心里便装满了孤独。我总是在眺望远方,幻想着从我自己的脚下开始,从我家没有院落的黄泥小屋开始,从我出生的这个小牧村开始,向着四周铺泻而去的草原的尽头,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东西。

  在我眺望的视野中,我总能看到有一个地方,在平缓的草原上是那样显眼——在小牧村的正前方,有一抹黛青色的影子。那影子,就像是我阿妈手指上月牙儿一样的指甲,抑或,就像是一撇眉毛。

  那一撇眉毛,就那样静卧在不远处。我总是在幻想,如果它真的是大地上的一撇眉毛,那么青海湖就是一只眼睛吧。如果是这样,那么,另一撇眉毛和另一只眼睛又在哪里呢?

  那一撇眉毛,是一种诱惑。

  有一天,村里有户人家的一头小牛犊丢失了——正是挤奶季节,母牛和牛犊开始分群放牧了,为的是不让贪吃的小牛犊把自己母牛妈妈的奶吮咂得一点不剩,让我们这些人类喝不到牛奶。小牛犊自然是交给家里的半大小孩儿们去放牧的。那户人家的小牛犊不见了,放牧小牛犊的男孩儿挨了打,他哭着去找他家小牛犊的时候,从我家门口经过,而我正在我家门口无所事事地沉浸在孤独之中。男孩儿哭着说了他的遭遇,于是,我决定陪着他一起去找他家的小牛犊。

  我们从小牧村出发,走了好久好久,便一步步地走近了那一撇眉毛下面。这里应该是大地的眼睑吧——眉毛与眼睛之间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青海湖,淡淡的一抹蓝,随着我脚下路途的高低不平时隐时现,就像是它在不时地眨着眼睛。这是我记事儿以来,走得最远的一次。

  我和男孩儿立在那撇眉毛下,屏住呼吸,高高地扬起了头——从近处看,它已然不是一撇眉毛了,而是一座山,很高很高,芨芨草一丛丛地生长在这座山上。

  那一天,我和男孩儿爬上了这座山——我们已经懂得登高望远的道理,我们是想从高处眺望,看看能否找到那头丢失了的小牛犊。

  小牛犊最终没有找到。因为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们便又走了好久好久,回了家。

  那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兴奋地告诉我阿爸,我走到那座山那里了,而且爬上去了。

  我阿爸告诉我,那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城。

  “阿爸,您是说,是一座城市吗?”我惊愕地问阿爸。

  “是啊,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城市。”

  “就像西宁一样吗?”

  “可以这么说吧。”

  “也有像西宁那样很多的人吗?”

  “可以这么说吧。”

  “也有像西宁那样很多的汽车?”

  阿爸停下手中正在忙碌的活儿,看着我说:“那时候没有汽车,那时候全是马拉着的或者牛拉着的木车。”

  “有很多吗?”

  “应该有很多。”

  哦,远处的那一撇眉毛,在近处是一座山,阿爸却告诉我那是一座城市!

  阿爸的话,更是引起了我无限的幻想,我望着窗外,感叹地说:“这座城市要是现在还有那多好啊!”那会儿,夜色已经降临,窗外一片漆黑。

  记忆中的这段情景,后来被我写进了我的一篇小说里。

  当我真正开始对这座“城市”有所了解时,我已经是一个少年了。

  有一天,阿爸不知道从哪里带来了一本书——在当地,我阿爸已经是个大知识分子啦——这本书的名字叫《青海历史纪要》。

  “这本书里提到了那座城市,它叫伏俟城。”我阿爸说。我欣喜地从阿爸手中接过了这本书,立刻读了起来。

  那时候,我上小学五年级,由于家乡的小牧村没有学校,我每天需要走5公里的路,去当时的公社小学校上学,也就每天要路过伏俟城。我也慢慢明白,儿时在我眼里那一撇孤独的眉毛,在近处之所以是一座山,是因为一座高大城市在岁月中坍塌,早已和草原浑然一体了。每次路过这里,我就会停留片刻,幻想着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喧闹,就像我阿爸向我描述过的西宁一样。在我的想象里,这个叫伏俟城的地方,就是遥远的西宁穿越了时空,像海市蜃楼一般映射到了这里。

  其实,有关这座城市,严格地说,有关这座古城遗址,在这本书里的记载并不多,但它却明确提到了这座城市的主人,一个叫吐谷浑的人。

  很早以前的两晋十六国时期,吐谷浑是鲜卑慕容部落的一个王子,他们居住在遥远的辽东半岛,以养马为业。由于和自己的弟弟打了一架,他便决定带着自己的部众西迁。经过30多年的长途跋涉,他们来到了青藏高原。他死后不久,他的孙子叶延建立了一个王朝,并以爷爷的名字命名了这个王朝。

  而这个王朝真正雄起,始称可汗的,是他们的后裔夸吕,正是这个人修筑了我家乡的这座城池,并给它取名叫伏俟城。据说,伏俟是鲜卑语“王者”的意思,伏俟城,便是一个鲜卑语和汉语复合的地名,亦即“王者之城”。当地藏族牧民,至今把这座古城遗址叫“铁卜加嘉卡尔”,铁卜加是我家乡那片草原的名字,而“嘉卡尔”则完全保留了鲜卑语“王者之城”的意思。

  这个王朝,存在了350年,据说是我国存国时间最长的少数民族国家。

  上了大学,我依然关注着家乡的这座古城遗址,对它的了解也就越来越多了。我发现,这座古城,一经建成就“设城郭而不居”,所以,城中并没有像西宁城那么多的人,而在这里时时能够看到的,却是一群群的骏马!

  秦汉时期,辽东一带还是广袤的原野,慕容部落作为与秦汉王朝交好的少数民族部族,为秦汉王朝培育战马,通过纳贡的手段,与强盛的中央王朝保持友好往来。经过一代代的积累,他们具有了丰富的育马经验。当吐谷浑带着他的部族开始西迁时,除了马匹和财产,他们还带上了他们精湛的育马技术。迁徙的路上,他们先后游牧于内蒙古河套地区和甘青河西走廊一带。这些地区,同样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育马之地。在这些地区的游牧经历,使得他们的育马技能更趋完美。到达青海草原后,他们又吸收当地羌人和吐蕃人的育马经验,培育出了著名的良马——青海骢。

  到了隋朝,他们培养出的这种良马已经盛名远播。

  关于青海骢的来历,史书有明确记载:“吐谷浑尝得波斯草马,放入海,因生骢驹,能日行千里,世所传青海骢是也。”又载:“青海周回千余里,海内有小山,每岁冬冰合后,以良牡马置此山,至来春收之,马皆有孕,所生得驹,号曰龙种,必多骏异。”

  把这两段话综合起来,便是说,吐谷浑以当地牝马为母本,以外来的波斯马为父本,杂交改良培育出了著名的良马青海骢。为保证其纯正度,他们把母马放在青海湖中的岛屿海心山上,不让这些母马与其它的公马有染。出于保密的需要,也出于宣传的需要,他们还故意制造神秘效应,说青海骢是岛上的母马与海中的蛟龙相交的结果,说它是龙种——海心山古称“龙驹岛”,便也是这个原因。

  可笑的是,有关龙驹的这则虚假广告,居然把隋炀帝给骗了。隋炀帝对这则广告深信不疑,便“入雌马两千匹于青海湖海心山”,以求“龙种”,后因无效而罢。这也许是历史上的一宗虚假广告受骗案吧,受害者不是一个普通消费者,而是一国之君!

  到了唐朝,青海骢更加成为一种传奇,单单从诸多声名显赫的诗人的诗词中,就能看出这个马种凸显出的优秀和无与伦比。诗人杜甫在他的诗歌《高都护骢马行》中,是这样描述青海骢的:

  安西都护胡青骢,

  声价欻然来向东。

  此马临阵久无敌,

  与人一心成大功。

  李商隐在他的诗中更是频频提到青海骢,如:“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服箱青海马,入兆渭川熊。”“舞成青海马,斗杀汝南鸡。”这里所说的青海马,便是青海骢。

  或许是儿时那种幻想的惯性所致,我虽然已经不再是幻想的年龄,但依然要用幻想去勾勒在我的家乡静卧千年的这座古城。

  唐代贞观年间,吐谷浑的后裔诺曷钵可汗迎娶了大唐弘化公主。嫁到吐蕃的文成公主一年后路过了吐谷浑的地界。于是我想象,当文成公主翻过日月山,沿着青海湖一路向西,路经我的家乡,两个来自唐朝皇族的姐妹相聚在此。她们用长安官话说起了家乡故土、说起了父母家人。她们一定还相互勉励,来日定要返长安回娘家,释解乡愁,探望父母。13年后,弘化公主真的实现了她回娘家的夙愿,与她的夫君诺曷钵一起到达了长安,朝见了皇上高宗。据说,弘化公主是唐代外嫁的十几位公主中唯一回过长安的公主。

  家乡的伏俟城,还是古丝绸之路上重要的的枢纽和要冲。历史上,沿着河西走廊延伸的丝绸之路河西道在不断受到诸多地方割据政权的阻隔时,吐谷浑王朝却乘势开辟了青海道,并着力经营,使这条古道成为当时国际贸易的中心路线。

  如今,我偏远的家乡,我出生的那个小牧村愈加小了——出于青海湖生态保护的原因,政府不允许在这片草地上过度放牧,更不允许开垦种地。曾经是小牧村许多人家赖以填肚的青海湖湟鱼,也成为濒危保护动物。小牧村的人们于是一家家地离开了这里。在人们搬离的废墟上,至今还居住着几户人家,他们在自家附近种植着小片的青稞油菜,在牧村周边的草原上放牧着牛羊,自给自足,怡然自得。他们有汉族也有藏族,但没有人可以从他们的语言、服饰、行为、习俗上可以辨别出他们的民族属性。

  小牧村,依然如我小时候那样荒远,然而它却拥有一座至今尚未被开发的古城遗址。有了它,我的家乡也就与那么多的历史大人物有了关系,他们中有帝王、有公主、有名传古今的诗人。我的父亲已过世多年,我也要把他列入这些大人物之列。正是由于他的启蒙,使我在那个似乎与书籍无关的偏远乡村里学会了阅读,并且依照着书籍所指引的路走了很远,去了许多地方。

伏俟城里的大人物
父亲的初衷
柞蚕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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