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孤陋寡闻,来晋江之前,我不知道俞大猷墓在苏垵村。
因为参加“海丝农业”采风,我有幸来到被朱子称为“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的文化名城泉州。泉州和晋江是连体城市,连机场都是两城名字的叠加,到了泉州就等于进了晋江。晋江为泉州所辖,级格虽低,历史却厚重,是名副其实的文化富矿,随意捡起一截红砖、一块蛎壳,都能嗅出穿越时空的海丝气息。晋江给人的感觉恬静而温暖,比如有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安平桥,有油画般质地的蛎壳厝,还有位移情不移的溜石塔,以及从大唐穿越而来的南音,吃一口不由你不眯眼的土笋冻等。这一切,让晋江变得邻家大嫂一样丰满、贴切。
细看主办方排列满满的日程表,我被拜谒俞大猷墓一项深深吸引了:俞大猷!这不是明代的抗倭英雄吗?他原来是晋江人!
我自信关于俞大猷的知识储备没有被时光盗走。
俞大猷,字志辅,号虚江,明代军事家、武术家、诗人、民族英雄,是与戚继光齐名的抗倭名将,两人有“俞龙戚虎”之称。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有一次到古城蓬莱出差,我专程去拜谒戚继光祠,在给这位抗倭英雄鞠上一躬后,很自然就联想到了俞大猷,便问守祠的老伯,俞大猷葬在何处。当时信息不畅,守祠的老伯回答不上来,我心中颇感戚戚焉,就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瞻仰俞大猷的墓或祠。因为与风光无限的戚继光相比,俞大猷的行伍之路十分坎坷,宦海沉浮在这位英雄身上一幕幕上演,他战功显赫,却屡遭谗言所累,但他无怨无悔,依然剑指倭寇,镇守海疆,报国之心不移。
几十年前的想法如同一粒种子被深埋心底,“海丝农业”采风使我如逢甘霖,心底的种子自然如笋破土,骤然而出。
位于磁灶镇的苏垵村始建于宋中期,村庄群山拱卫,梅溪环绕,堪称风水佳地,不负晋江醉美村庄美名。绵绵冬雨里,我们采风团一行在溪边休闲公园擎伞前行。公园景观完工不久,煞是气派,让人恍若走在上海或广州的江边一样。经过一个村民集资修建的豪华公墓,我被一座巍然耸立的石塔吸引住了目光,石塔上的浮雕显然受了溜石塔浮雕的影响,带有明教的一些痕迹。这一代曾经盛行明教,据说明教徒的黑陶钵盂就出自苏垵村,苏垵村至今还在烧制这种黑陶制品。热情的村领导见我们对黑陶感兴趣,就慷慨地赠我们每人一把黑陶茶壶,壶古朴简约,有烟熏火燎的痕迹。想必用这壶烧水,不用投茶就会有一种陈年的味道。因为下雨,梅溪水浑而旺,一片片水葫芦缓缓漂游。这些水生植物要去哪里呢?河的尽头是茫茫大海,淡水植物一旦遇到盐卤的海水如何存活?看来水葫芦对自己命运过于放纵,来自哪里,欲去何方,这些问题也许它们根本就没想过。观察了一番后,我发现梅溪中不见一只水鸟,按说这般壮阔的水势,应该引来鸥鹭水禽,但水鸟们不知因何而罢工,是因为冬日里的绵绵雨丝吗?
走过溪畔公园,上车,穿过一个机器隆隆作响的瓷砖厂,我们来到山势平缓的卧牛山下。与豪华公墓所在的将军山比,这里应该不成山,只能称作岗。抬头远望,山上长满了一种大树,树干高而白,树冠却稀又疏,福建作协的作家告诉我,这是从国外引进的桉树,是用来做造纸原料的速生树木。这个作家显然对桉树有某种抵触情绪,说种过此树后,当地地力就会被抽空,其它树木很难再生长了。他这一说,我似乎想起了一个与此有关的报道,某位林业专家反对引种桉树,他气愤地将桉树称为“缺德树”,这大概与西洋参一样,属于生物入侵的一类吧。
因为下雨,路况不佳,车上的同行们有些踌躇,最后下定决心下车进山的只有中国作协的忠志和我。其实,从停车处到山中的墓地并不远,大概有两三里路的样子,只是山路过于泥泞,穿着名牌鞋子的人望而却步也可以理解。通往墓地的山路有两米宽,路旁长满了常绿树木,我叫不上这些树木的名字,却对雨中绽放的一种花很熟悉。花是三叶梅,火焰一般燃烧在湿透的绿色中,更加鲜艳欲滴。我想此处的三叶梅虽是野生,却绽放得有情有义,有了三叶梅作伴,拜谒英雄之路便不再那么湿滑。
绕过山坡,三叶梅不见了,脚下两米宽的土路也没有了,满是丛生的树木和缠脚的荒草。跌跌碰碰在林中走了一段,来到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眼前现出一条直路,不用问,这便是通往山中的墓道了。墓道起始处,看到一块大约一米左右高的石碑,碑上阴刻“俞大猷墓”,落款是福建省人民政府,时间是1991年,字上涂了红,因为涂得过多而有些淋漓。拾级而上,墓道宽而平,由整齐的青石铺就,墓道两侧是一棵棵茂盛的小叶榕,小叶榕两两相对,长髯低垂,独木成林,数了数,竟有30棵之多。这些小叶榕常有落叶飘下,因无人打扫,日积月累,褐色的落叶在墓道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如同走在波斯地毯上一般松软。两侧的小叶榕似乎为了保护落叶,将树冠努力挽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绿色的穹顶,像一道封闭的长廊,这使我想到了《搜神记》中韩凭夫妇墓冢上的大梓树,“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此时恰好细雨暂歇,一缕阳光从枝叶构建的穹顶上透下来,将落叶满地的墓道照得铺铜镀金一般明亮。同行的忠志抓住时机,拍出了几张光影绝佳的照片,翻给我看,我非常喜爱。
走过这段百步许的墓道,便是3层几丈方的墓埕,墓埕由77级台阶相连,或许与俞大猷的年龄和人生的3个阶段相应吧。墓埕上的高草如同种植的一般茂密,第一层墓埕上有3组相对而立的石像生,分别是马虎羊,都用白石雕成。雕工过于急躁,有种用刀无力的感觉。再上一层墓埕,则见两尊石翁仲分列两侧,皆为武将,高丈许,器宇轩昂,敦厚威严,似乎在检阅每一位来此的过客。据说,这里的石像生不止一组,其它俱毁,唯有这两尊因其威严神态和佩剑披挂镇住了贼人,使之不敢下手。两尊石像不论雨雪风霜,朝朝暮暮双手抱拳伫立荒草之中,虔诚地为主人守墓站岗,不离不弃,让人颇生感慨。石像因为采用当地一种晒不热、苔不生的石料,400多年依然纤尘不染。
最后一层略小的墓埕上,便是俞大猷墓了。这座坐南朝北的三合土墓,呈椅子状卧在半山腰,墓前有石碑,写着“皇明都督虚江俞公墓”,墓碑下落满了树叶。站在墓前回望北方,视野极为开阔,田畴城郭如画卷一般横展面前,应该说这墓址的选择经过一番考量。我注视着墓碑,俞大猷为什么会取号虚江?虚江二字到底有何寓意?这个问题如同一道待解的方程,直到我写这篇短文时依然没有答案。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俞大猷墓地没有松柏。身为北方人,总感到没有松柏的墓园有点像墓园的赝品。或许原本有,后来被伐去烧了磁灶,或许原本就没有种植,因为当地不缺绿色。不过,3年前有盗墓者竟然在此打洞盗墓,引起海内外舆论一片哗然,却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让我蹙紧眉头的是,没有松柏也就罢了,墓地所倚的山上却种满了桉树,这些高傲的家伙在此恣肆吸吮大地的养分,让英雄如何得以安眠?我发现山上这些桉树有的已经枯死,山坡上满是黑色灰烬,不用问,这些桉树肯定经历过一场山火,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山火没有烧到墓地来,在离墓地十几步远的地方止住了,画上了一条粗黑的弧线,而这十几步远的山坡,干枯的杂草十分茂盛,山火能识趣地退去,让人不可想象。
回程,我问邻座一位当地人,这山火因何而起?对方未加思索就说:地火。
车上,我一直在思索地火二字。“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这是鲁迅的《野草·题辞》。地火也是某系统一本刊名,是《易》第三十六卦,还是一个电视剧的名字,将这些与此地山火相联系未免有些牵强。这时,忠志又把他刚拍的最得意的一幅照片发给我看,照片中绿穹如盖,一道强光穿透枝叶间隙,直照满地落叶,似乎要犁开潮湿的墓道。我恍然大悟,这地火莫不是英雄为了与阳光呼应而在九泉之下发出的神力?我想到了俞大猷的一句诗:
十月征骑出长城,烟火冲天燎草榛。